廳中一片沉默。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留在這裏也隻會讓這種感覺膨脹。我抿了抿唇,讓自己露出一個不在乎的僵笑,轉身就往外走。
才剛走出大廳手腕就被人從後麵扣住,紫朔聲音低沉:“生氣了?”他的手指冰涼冰涼,連帶著我的心也冰涼冰涼,說出來的話自然也是冰涼冰涼的:“哪裏敢?小神不過是千梧鄉的一隻朱雀,還是化不出原形的一隻朱雀,太子殿下想怎麼逗我玩兒,便怎麼逗我玩兒。”
我覺得自己說這句話已經夠拗口的了,誰料紫朔的比我的更拗口:“我以為你不想讓人知道你在這裏,便讓你以為沒有人知道你在這裏。”我被他繞得有些發暈,也懶得和他再辯,掙了他的手就走。“小滿,大家都很擔心你,我也……很擔心你。”紫朔的聲音幽幽從身後傳來,“人間十年,天上十日,這話說得輕巧,然而你可知道,這十日,那些擔心你的人怎麼過?”
清淡的梅花香逼近,我知道紫朔已經站到了我身後,我堅決不回頭。姐姐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哪能那麼容易就心軟,就內疚,就被你哄回去?再怎麼講,也要先好好敲詐你一筆。
我不作聲。
紫朔歎息道:“不是不許你出門散心,但你怎能將一身仙氣斂去?萬一遇到什麼危險……”
這話說得真是太不給我麵子了,我撇嘴哼了一聲,不太舒坦地應道:“哪能有什麼危險?我堂堂九天玄女一個,這凡人堆裏有誰能動得了我?”“嗯,是,你說得對,所以,先前擂台賽上你和老虎精也是在鬧著玩罷了。”紫朔的聲音頓時變得涼颼颼的。
我脊梁骨一顫,呃,那個,太子他不會是生氣了吧?我不好意思往回看,隻好眼珠子滴溜溜地往後瞄,可惜瞄到快要抽筋了,卻還是看不見紫朔現在的臉色,心裏七上八下的,正尋思著要不要回頭,卻突然聽到他低低地歎了一口氣,隨即抬起手來,拆開我的馬尾,就這樣站在我背後,拉出我壓在領口底下的發絲,一縷一縷地為我理順。
我悄悄鬆了一口氣,此舉說明他沒真的生氣,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一個姑娘家,也不知跟誰學的,性子這麼野。”他手指在我背後靈活地動作,看樣子是想給我綰什麼發,我心裏好奇,想要回頭看,卻被他按住肩膀製止了。我不敢置信地驚歎問道:“太子殿下,你什麼時候學會綰姑娘家的發髻了?”他“嗯”了一聲,手指在我發間穿來穿去:“剛到凡間的時候碰巧看見一個女子在湖邊梳頭,綰的發髻甚是好看……”
我想著那情景便覺得好笑,賊笑著打趣道:“殿下你壞哦,誰能想到迷倒天上地下無數少女的太子殿下,有朝一日竟會在湖畔偷看女子梳頭。”我仰起臉,望著頭上滿樹的桃花感歎,“想必那是一個漂亮女子?啊,如果是美人春睡乍醒,眼神酥軟,衣襟單薄地在湖邊綰發,那一定是極好的,就算是太子殿下,那也必須是得看上一看的。”
“是不是美人我倒不知,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有點惋惜,當時竟隻記得留意她綰的發。”紫朔故作遺憾道。
“切!裝什麼正人君子……”我皺皺鼻子,鄙視他,然而鄙視不到一刻鍾就又忍不住笑,他手指時不時碰到我的腰,我生來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癢,不禁一邊笑著一邊扭來扭去,“你好了沒啊,磨蹭這麼久,一看就是偷師不到家……”
“嗯,好了。”他這麼說著,手指卻停在我腰後,頓了半晌才收回去。
我趕緊伸手去摸,摸了老半天摸不出來是什麼花樣,又急忙變出一個鏡子來照,這一照終於看清楚了,是一個簡單卻秀雅的女子發式,兩鬢的發被撩到腦後鬆鬆地綰成了一個圓髻,我的時盞花從圓髻的側旁插進,充當了簪子。我已許久沒有做過女子打扮,這一刻隻覺得新鮮,拿著一個鏡子照啊照的,自戀地覺得我長得還不錯嘛,不經意間鏡子一晃,映入了滿枝丫的桃花,以及桃枝底下那俊美男子的半張臉龐,嗯,還是太子長得更標致一些。
“不生氣了?”
紫朔雙手抱胸,一雙深潭似的眼睛透過鏡子,笑意淺淺地看著我。我輕咳兩聲,僵硬地放下鏡子,下巴一揚道:“本就沒有生氣。本玄女何許人也,豈會像無知婦孺一般耍小性子?”紫朔含笑道:“那便好。”“不過嘛……”我將鏡子揣進兜裏,賊兮兮地挨近他身邊,摩拳擦掌道,“我說太子殿下,咱們好說歹說也這麼久不見麵了,身為一名有愛的仙友,你不覺得你該給我個見麵禮?”“哦?你想要什麼見麵禮?”我笑得無比燦爛:“也沒什麼,你前兩天不是在擂台賽上贏得了一張江南饕餮樓的‘任吃任喝任住免費券’嗎,嘿嘿,大家都這麼熟了……”
將紫朔袖裏的那張免費券拐過來,我氣鬱的心情一掃而空,覺得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生活不能更美好,連八師兄那張傷勢未愈的豬頭臉也無比迷人。
我笑眯眯地看著戳在我忘憂園門前的八師兄,友善地打招呼道:“八師兄,近來可好?”八師兄滿臉怨氣:“不好。”我驚問:“為啥?”“因為愛情。”“啊,原來是因為愛情!”我長聲感慨。說到愛情這東西啊,真是高僧遇到高僧還俗,神仙遇到神仙認栽,多少少男少女參了千千萬萬年都參不透,恰恰玄女我就是那參不透的人之一。就算身為神仙,扯到愛情我也不好說什麼了。
我拍拍八師兄的肩膀,開解道:“師兄喲,不是有句話叫作‘天涯何處無芳草,隔壁鳳姐也很好’嗎,你別絕望,終有一日你會找到真愛的。”“隔壁鳳姐也很好?”
八師兄像隻鸚鵡般喃喃重複道,神色有片刻的茫然。茫然也是正常的,從本玄女口中說出來的道理,豈是這麼容易就可參破?想這兩句極富人生哲理的詩,我當年還是背了很久才背下來的。
八師兄想不透,幹脆不想了,猛地蹭過來就要抱住我的大腿,鬼哭狼嚎道:“小十四!平時別的忙你不幫,但這次你一定要幫我!”
我被八師兄這陣勢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躲閃,身後的紫朔已上前一步,袖口虛虛一拂,八師兄便被毫不留情地掃到了一尺開外,連我半片袍角都沒摸到。
八師兄愣了一愣,趴在地上倒也賴著不起來了:“小十四,師兄這次能不能抱得美人歸就要看你了……”
“啥?”
八師兄眼裏淚花撲閃撲閃的:“是這樣的,我對鯉吹姑娘一見傾心……”
“慢著。”我驚了,“師兄你難道不是暗戀著莊裏的一名婢女嗎?”
“是啊。”八師兄回答得坦坦蕩蕩,“山莊裏的春花妹妹是我的愛,鯉吹姑娘也是我的愛,我對她們倆都是真心的,有什麼問題?”
我嘴角抽了抽:“……沒問題。”
“可是我跑去向鯉吹姑娘告白的時候,她卻拒絕了我。”八師兄講得失魂落魄,“她說,她是你府上的婢女,隻聽從你的話……”八師兄猛地伸出手來抓我的褲腳,我往後一跳,險險避開,八師兄臉上的表情更悲壯了,充滿淒楚地望著我,“小十四,師兄平日裏對你也不薄對不對?你將鯉吹姑娘許配給我,可好?”
我不假思索:“不好。”
沒料到我的拒絕如此果斷,八師兄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我察覺自己可能說得太不近人情了,便伸手去扶起他,柔著嗓,好聲勸道:“鯉吹固然是個好姑娘,但你和她並不合適,你還是忘了她吧。”
一個是凡人一個是小仙,沒有結果的情,還是早日斷了才好。
看著八師兄失魂落魄的神色,我忽然覺得於心不忍。說起來他也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才初初識得情滋味,就被我這個五萬歲的老太婆虐了一遭,唉,可憐見的,造孽啊。
我歎氣一聲,越過他走進忘憂園。
“小十四,你當真不願意幫師兄……”
八師兄急切地跟過來,想抓住我的手臂,紫朔卻於此時姿態極為從容地往他麵前一站,阻住了他的去路。八師兄奇怪地瞅著紫朔,紫朔卻看也不看他,隻側眸定定地看著我,道:“她是為你好。我們的世界,你進不來。”紫朔的嗓音甚是好聽,安慰起人來效果應該不錯。
八師兄生了副好八字,此生有幸拜入歲晏神君門下,和我初月玄女交好,今日還得了太子殿下一句寬慰,這積下來的福澤,夠他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過得順心順意了。
偏偏八師兄是出了名的死心眼,見我和紫朔都不搭理他,他免不了也生了幾分悶氣,懊惱地靜了一會兒,忽然抿唇低低道:“小十四,師兄都這般哀求你了你還不肯幫,是真覺得我和鯉吹姑娘不適合,還是……你也對鯉吹姑娘有心?”我一怔,回眸訝異地望著他。他深吸了一口氣,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道,“有一次,我在你房裏撿到了一件兜肚……”
“什麼?”我掏掏耳朵。
八師兄目光轉了開去,臉頰浮現兩朵可疑的緋紅:“咳咳,那時你正在睡覺,我便不吵你,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停了一停,他補充道,“當然,不止我一個人在你房裏看到過,別的師兄弟也有……他們都說你金屋藏嬌。 ”噢,我的娘!
我眼珠子差點瞪了出來,這麼不和諧不純潔的事情,竟然就在我睡覺的時候發生了?我憂傷地扶額,我積攢了五萬年的純潔啊……是要一去不複返了嗎?
深吸幾口氣,我穩住抽搐的嘴角,咬牙問:“所以你認為,鯉吹就是我藏的那個嬌?”八師兄不說話,看他那怨而不語的小眼神,大有“你就認了吧”的意味。很好,這裏也沒有其他人,再者我很快就要離開風火山莊了,也沒有什麼不敢承認的。
我微笑,大大方方地攤手,認了:“師兄你誤會了,不怕告訴你,其實……那是我的兜肚。”
八師兄聞言一愣,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扭扭捏捏難以啟齒地盯著我,低聲斥道:“小十四,我一向就覺得你長得唇紅齒白的,有些娘娘腔,但我卻從來沒能想到,你竟然有這種嗜好!”
啥?啥嗜好?
半空中恰恰有幾隻烏鴉嘎嘎地飛過,我無力地揉揉額角,覺得八師兄的智商大抵是在擂台上被老虎精給踢沒了,不想和他再做多餘解釋,我“唉”了一聲,搖頭晃腦地正打算走開,紫朔卻在這時俯下身來,貼到我耳畔陰森森道:“原來,是你的兜肚……”
我沒來由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一邊搓著手臂一邊迎上紫朔的雙眼,紫朔微微勾著嘴角,眼裏的笑意卻著實有些詭異,我被盯得全身發毛,才聽見他低低問道:“你一個人在凡間入睡,非但沒有用術法設禁,還讓人進了你的房,撿了你的……嗯,兜肚?”
我欲哭無淚,今天究竟是什麼好日子,我一個純情得連男人的小手都沒牽過的姑娘家,竟要在兩個大男人麵前交代我的兜肚。好在我臉皮比較厚。我笑笑回望紫朔:“不要在意這些細節。”紫朔一雙眸子黝黑深沉,似沉澱了千萬年的古泉,我等著他的回答,等了許久,久到我以為枝頭上的桃花已經開謝了好幾度時,他才慢悠悠地抬起手,似笑非笑地揉了揉我的發,道:“這次就算了,下次若還這麼不小心,我就……”
“就怎麼?”我興致盎然地把臉湊過去。我還真好奇,難不成因為我的一方小兜肚,他還能把我打入天牢關個十年八載?紫朔眸光閃了閃,薄唇一掀,方說了一個“就”字,就被八師兄硬生生地打斷。“真沒想到兩位是這種關係!”八師兄感慨道,“難怪那麼多姑娘傾心於小十四你,你卻從來看都不看一眼。”我愣愣地指著自己的鼻尖,很多姑娘傾心於我,有嗎?好像想到了什麼,八師兄又自言自語道:“也不對啊,也有很多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少年郎傾心於你,也不見你有什麼異動……”八師兄猛地一拍手掌,恍然大悟似的,一掃之前的悲淒神色,感慨萬千,隨後豪氣地拍拍胸口:“你們放心,我不會歧視你們的。”
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兒,我終於理出了一點頭緒,忙擺擺手向八師兄解釋:“你誤會了,我和紫朔不是那種關係……”
“不錯,我們就是那種關係。”
我還沒撇幹淨,就聽到紫朔斬釘截鐵道。
我生生倒吸一口涼氣哽在喉頭,想轉過頭用眼神免費送紫朔兩把小飛刀,讓他不要亂說話毀我聲譽。我在風火山莊的五年也算品行端正,可不想在離開山莊前晚節不保,惹出點什麼八卦事讓師兄弟們嚼舌根。我眼風剛送到半路,就瞥見紫朔那張俊臉驀地貼近。我下意識地抬起手去擋,不料手剛抬起就被他扣住了手腕,他稍微一使勁,我便重心不穩地往前傾,就是這一拉一傾的光景,我的雙唇已然襲上了冰涼柔軟的觸感。枝頭上桃花夭夭,在這個清雅園子裏展現了奪人呼吸的豔紅色芳華,不知哪裏突然起了一陣微暖春風,葉子在枝丫上婆娑搖動起嫩綠色的波浪,幾片桃花瓣無聲無息地輕柔飄下。我瞪大眼睛。
唇上的觸感似花瓣摩挲而過,又似冰雪在唇上化開,一開始是極涼,而後是溫熱,最終便熨到了心底。驚嚇。
滄海桑田,五萬年來,我從未受過的驚嚇。
紫朔吻了我。
八師兄抬起衣袖,非禮勿視地遮住眼,卻遮不住他幽幽飄過來的感歎:“唉,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啊……”
今兒個是什麼日子,我也想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