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鏘——”
兵器交擊的金屬聲在我耳邊響起,震得我一雙朱雀耳有片刻的轟鳴。我呆呆地捂住耳朵,卻聽見一道低沉的笑響在我身邊:“小滿,怎麼你總是遇上各種麻煩事呢?”
我抬頭望天,倒也很想反問一句:“怎麼你總會在我遇上各種麻煩事的時候出現呢?”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救了我的是誰。
正所謂“人在江湖走,真名是浮雲”。我本名初月,在江湖上闖蕩了這麼久,我用過的假名多得連我自己都記不清,情急時甚至連“王二麻子”“張二狗子”之類極具鄉村氣息的名字都能搬出來頂一頂。然而,天上地下,五萬年來,我卻唯獨沒有對誰報過我叫“小滿”。
因為,小滿既不是我的真名,也不是我的化名,它是……一個小名。是九重天上的太子紫朔為我取的昵稱。
自從我有記憶以來,紫朔便是這麼喚我。記得我當年年紀小,尚屬叛逆期,曾經無比嫌棄這個名字,認為它一點兒也不霸氣,聽起來還會給人一種“這個名字的主人是個小胖妞”的感覺,心想倉頡造了這麼多字,怎的紫朔就給我取了這麼一個?
於是某一天,我氣呼呼地跑到紫朔的故宸宮裏,叉著腰對他吼,控訴這個昵稱的不和諧之處。紫朔隻是薄唇一勾,伸出手來揉了揉我的發,說了句:“小滿小滿,這個名兒有什麼不好?”
多年後我想起來,不得不感慨美色真是這世界上最犯規的東西。那時我年紀小,很傻很天真,還沒修成對美色的抵抗力,被紫朔那般笑上一笑,揉上一揉,胸中的萬丈豪情便嗖的一聲全泄了個幹淨。
到頭來,事情沒有任何改變,紫朔還是“小滿小滿”地喚我,這麼多年,我聽著聽著也就習慣了。
耳畔又響起一聲輕笑:“真不愧是你,這種時候也能發呆。”
我緩緩轉回頭,身後這名仔細地將我護在懷裏的年輕男子,不是紫朔又是誰?
即使從小泡在神族的美男堆裏長大,此刻如此近距離地看紫朔,我的小心髒還是控製不住地顫了一顫。
黑發如緞,唇若紅楓,他一襲淺紫色衣袍,袖口和衣襟處用白線黹了桫欏花紋,此般容姿,俊美得天上地下也絕無僅有。記得曾有個凡人畫師,以擅畫美人圖享譽天下,因緣際會得以在夢中上九重天一遊,見到太子紫朔時隻吟了一句“十分天闕美,九分在朔君”,夢醒回到凡間後,便輟筆不再繪圖了。
此刻,紫朔左手擁著我,右手執著玄茫名劍— —這是上一代戰神胤川帝君的遺物,如今握在紫朔手裏,非但沒有不適合,反而連劍身都散發著淡淡光華,顯得比圖典中畫的更為冷峻鋒利幾分。
順著劍端往下看,我先是看到了斷成兩截的大刀,再看到一襲空蕩蕩的道袍,然後看到一串散落在地的佛珠。刹那間,我覺得天地萬物都安靜了。
天地萬物確實也安靜了。
隻不過,眾人被紫朔的容顏驚得忘了言語的安靜,和我看到老虎精被斬得魂飛魄散的頭腦空白不同。
四萬九千三百年前,夷吾山上,一名冷漠寡言的少年,因為救我而斬殺了一頭白虎靈,緣此,他被罰下凡曆一世情劫。曆劫結束後,他攜著一名凡間女子雙雙跪到了天帝麵前,言他要和這名女子成親。
想起那日那幕,心口猛地躥上一陣刺痛,我聽見自己開了口,聲音卻破碎得不成語句:“紫、紫朔……老虎,你……劫……”
紫朔把玄茫劍幻去,空出手來揉了揉我的臉,淺淺笑道:“別怕,我殺的隻是一隻普通的老虎精,和四萬年前風破神君殺的白虎靈不同,所以,我不會被罰曆劫。”
他的話飄忽地傳進我耳裏,我心神定了定,想起方才自己連話都說不清好像有些丟臉,就挺了挺腰,理直氣壯道:“誰怕了?就算你殺的是白虎靈,你貴為天帝的寶貝兒子,天帝也是舍不得罰你的。”
紫朔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放你獨自在凡間逍遙了十年,這性子倒是又放肆了不少。”
他這話倒是提醒了我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我揪住他的衣袖,急急問道:“話說回來,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裏的?”
“我怎麼知道的不重要。”他抬起手在我頭頂動了動,我才意識到發上簪著的時盞花歪了。他靜靜地凝視著我的眼睛,半晌,歎息似的開口道:“小滿,你是時候回去了。”
心中一緊,我不以為然地撇撇唇:“我才不要回去呢,凡間這麼多好玩的好吃的……”
“有些事情,始終是要去麵對的。”他道。
我訕訕幹笑兩聲,想著要怎麼轉移話題,看見四周一群表情夢幻的師兄弟,便道:“哇噻,不愧是天上第一美男子啊,你看看你的美色,把這些少年看得現在都回不了神呢,佩服佩服……”邊說邊急忙作揖,“雖然有些勝之不武,但這次的擂台得主應該就是你了,獎品是江南饕餮樓的‘任吃任喝任住免費券’一張,恭喜恭喜……”
“風破的婚期,定在五日後。”他打斷道。“……哦,是嗎?”我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一個笑容,告訴紫朔我一點兒都不介意,沒想到,嘴角一動,引出的卻是滿眶的淚意。
我急忙捂住眼睛:“哎呀,凡間不比天上,這裏的沙子忒凶殘,忒凶殘呀……”
“小滿。”
似乎有一聲低歎散在風裏,我聽不大真切。
我覺得自己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不就是失戀而已嘛,不就是從小暗戀的人要成親了,新娘子不是我而已嘛,我不僅離家出走,累得千梧鄉上下發了瘋似的尋我,還累得事務繁忙的太子殿下特地下了九重天,當神仙當得像我這麼不明大義也委實不容易啊。
捂著雙眼的手不敢放下,怕一放下淚水就會無法控製地漫出來,我吸吸鼻子,嗓音卻哽得沒理:“我怎能回去……我回去,會被笑話的。”堵得發澀的鼻端突然聞到一絲極淡極淡的墨香,我感覺到有一片冰涼覆在我的手背上,良久良久,我才反應過來這是紫朔的手。
他說:“有我在,沒人敢笑話你。”
回去之前,我去和風火山莊的莊主,我的師父歲晏道人告別。其實,告別是假,要回我這一學年的學費是真。
歲晏道人,多仙風道骨的一個名字,一聽,腦子裏就不由得浮現出一位老者須髯飄飄、慈眉善目的形象。我當年懷著激動的心情跪倒在風火山莊的大堂下,抬頭看向主位上那名傳說中的歲晏道人時,才發現這位,年輕得離譜。和老氣橫秋的名字不同,歲晏道人不過二十五歲左右的模樣。
沒有須髯飄飄,沒有慈眉善目,猶記得歲晏那日黑發玄衣,高深莫測地坐在主位上,以醇厚似琴鳴的聲音問我:“天下武莊何其多,我看你也不像沒有武功底子的人,為什麼要選擇風火山莊?”
思索片刻,我道:“風火二字,取義於‘其疾如風’‘侵掠如火’,從這句話中就可以看出貴莊的理念,相信在此二訓的指引下,在歲晏師父的教導下,我一定能獲益良多。”
前半句謙虛地彰顯了我的才華,後半句自然又不做作地拍了馬屁,我對自己的這一番說辭很是滿意。歲晏點了點頭:“你這話說得很合我意,不過,‘風火山莊’這名兒,隻是希望多招點徒弟,多賺點錢,生意做得風風火火罷了。”
“……師父英明。”我嘴角有些顫抖。
“好說好說。”歲晏笑得依舊眉清目朗,“那麼……好徒兒,你現在是要交一年的學費,還是交兩年的學費?”
我當時以為自己不會這麼快就回神族,大手一揮,極具土豪氣息地砸下了六年的學費,可現下我隻在風火山莊待了五年,俗話說,做人要勤儉節約,這一年的學費我是必須要回來的。
此刻,大堂下站著我,主位上坐著歲晏,此情此景和拜師當日有些相似,不同的是,現在我身邊還站著一個仙氣騰騰一看就不是凡人的紫朔。委婉地向歲晏說明了來意,歲晏沉默半晌,不回答我學費的事,反倒輕飄飄地飛來一句:“小十四,你身邊的那位公子,是誰?”
紫朔走到哪兒都惹眼,他一說要跟來,我便知道逃不過這一問,我早已打好草稿,答道:“這是家兄。正是家兄來通知徒兒家中老母病重,讓徒兒回去看看。”頓了頓,為了表示我初月玄女其實很念舊情,我又道,“若不是家母實在不行了,徒兒是決計不願意離開風火山莊,離開師父您的。”嗯,可能是我說得太過了,身旁的紫朔身軀一僵,眸光複雜地瞟了我一眼,索性走到廳堂一側的太師椅上坐下,順手抄起一杯茶,一副“你吹你吹,我且看你怎麼吹”的姿態。
歲晏挑挑眉:“哦?原來是你的兄長……”尾音拉得很是意味深長,看向紫朔的目光裏似乎含了一絲戲謔,末了問道,“小十四,你家兄長儀表堂堂,不知婚配了沒?”
我聞言心中咯噔一響,師父您這般八卦的問法,莫不是打算為我家兄長討老婆吧?
我忐忑地回答:“還沒……”
“那便好。”歲晏臉上的笑容果真更燦爛了,“是這樣的,我有一個表妹,相貌俊秀,性格嫻靜,若小十四你家兄長不嫌棄,不如認識一下,結交個朋友?”
好啊好啊,結交個朋友,結著結著就結成夫妻豈不是更好?我心裏暗自吐槽,歲晏這居心叵測得也太明顯了些。正常來說,紫朔的桃花我不該擋,然而這是凡間,紫朔若是因為來尋我而和一個凡間女子鬧出了些什麼,我怕天帝他老人家把賬算到我頭上啊。
我硬著頭皮推辭道:“多謝師父美意,可惜我們家素來清貧,怕是委屈了您那一個‘相貌俊秀,性格嫻靜’的好表妹。”
“嗯,這個……家境清貧倒是沒什麼。”歲晏摸摸下巴,打趣地瞅著我,“不過為師聽來,小十四你這番話裏似乎有醋意?嗬嗬,小十四,我說你都十五六歲的人了,可不能再這麼黏你家哥哥,若你不是個男子,別人恐怕會以為你在吃情郎的醋呢。”
我一怔,臉頰騰地辣了起來。若我不是個男子?天知道我本來就不是個男子!吃情郎的醋?哪來的情郎,哪來的醋!
我目光閃爍東瞟西瞟,紫朔,我隻能幫你到這裏了;天帝,我護不住你兒子的純潔了;師父,你要下手便下吧……
紫朔卻慢悠悠地飲了一口茶,隨後慢悠悠地飄來一句:“歲晏,你逗她逗得差不多也就該收手了。”
這句話讓我東瞟西瞟的眼睛頓時瞪直,那個……紫朔剛剛說了什麼?歲晏一改媒婆的神色,聳聳肩,粲然一笑:“不過刁難一下她,有人就舍不得嘍。”
歲晏這句話更是讓我往迷霧裏墜了墜。
紫朔擱下手中的茶杯,漫不經心地問我:“小滿,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翻神族名譜的時候,昆侖山上那頭白澤靈獸的名號是什麼嗎?”我努力回想,記憶中出現了一個隱約的輪廓,半刻後一拊掌,自信十足道:“山安!”
歲晏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紫朔唇邊浮現淺淺的笑意,點綴著他那張本就俊逸非凡的臉,我被閃得恍了恍神。紫朔自顧自道:“你那時還小,遇到不認識的字總是讀半邊,那兩個字,應該是‘歲晏’,那頭白澤靈獸,封號歲晏神君。”語末,紫朔淡淡地看了歲晏一眼。
順著他的眼風,我也看向歲晏。
歲晏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恢複了平日裏那副從容的神情,輕輕鬆鬆笑道:“初月玄女,小生這廂有禮了。”
若歲晏真頂了個神君的頭銜,那他的品階和我這玄女是差不了多少的,他這一廂有禮,倒顯得凡塵味十足。
腦子裏好像有什麼一閃而過,我又好像什麼都沒抓住,隻呆怔地問了句:“怎麼回事?”
歲晏整了整神色,有些憂傷地追憶道:“昆侖山不似九重天和千梧鄉那般熱鬧,我獨個兒在上麵待久了,難免寂寞啊空虛啊冷啊,便下山來開個風火山莊,收些凡人弟子來消磨一下時間。”頓了頓,他朝我一笑道,“五年前的一天,山莊裏突然來了個女扮男裝的仙子,雖斂去了一身仙氣,但那容色卻應是神族才有的,正好我聽說千梧鄉的一位玄女離家出走了,眾仙友都急著找,又聽說太子殿下對這名玄女最是關心,便私自向太子殿下稟告了。 ”說完看了紫朔一眼。
紫朔不動聲色地端起瓷杯來喝茶。
歲晏的這番解釋恁長,我琢磨了許久,才琢磨出一些意味。我直勾勾地盯著紫朔,皺眉:“這麼說,你一開始就知道我在這裏了?”
紫朔頷首,繚繞的白霧後,一雙深邃黑眸似有些欲言又止。
胸口突然翻滾上來不知如何形容的一種感覺,有點像當年我不小心將蓮華的如意鏡摔破了,怕他知道偷偷地在梧桐底下挖個洞把碎鏡埋起來,以為這樣就可以瞞天過海,獨自在心裏偷樂了好久,後來才發現原來蓮華一直都知道,隻是顧念我年紀小,便處處讓著我罷了。
那時的心情就像現在這般,有些堵,有些難堪,悶悶地想發泄,卻沒有任何理由發泄出來。
畢竟是自己不對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