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安自己也不明白他是怎麼變成一個如此決絕的人。他認為自己參與的一件事情過去了,就再也不肯回頭多看一眼。留給他的都是隨記憶模糊了的故事。
告別了鍾樓東邊的這個小院,他就再也沒有回去過,甚至也沒有打聽過。馬克和他的鄰居們,或者說鄰居們和馬克在後來的日子如何相處,馬克是否真的住進了這個用心血築成的表麵光鮮實則千瘡百孔的小院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喜歡和過去一刀兩斷幹幹淨淨的感覺。他自稱是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樂觀,是因為他深知自己到此一生都算是一個幸運的人,悲觀,是他看到這個擾攘逐利的叢林世界正在加速走向自己的消亡。進入知命之年,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半生都在用消極的方式抗拒這個世界。
幫馬克在北京的腹地蓋房,給了他一次反觀自己的機會。他有了橫向比較的可能。
離開工地不久,他的一位法國記者朋友問他是否願意接受《國際先驅論壇報》為回顧中國七七屆高考三十周年所做的人物專訪。傅安認為自己從來都屬於邊緣人物就沒有答應,但是記者說他們本來就是隨機采訪,人物各異。
他最終接受了采訪,地點就在鼓樓西側的一間極小的咖啡店裏,距離馬克的工地隻有咫尺之遙。他和那位記者說了很多他的經曆和故事,內容非常散亂。這倒也符合他真實的生活經曆。這次采訪被刊登在《國際先驅論壇報》和《紐約時報》上。傅安看到了網絡版。同時接受采訪的都是一些在各行各業取得突出成績的老七七屆人士,有趣的是傅安出現在主要的人物照片上,照片上的傅安穿著便服,手扶自行車,笑意盎然,頭上戴了一頂黑色的遮陽帽,蓋住了已經開始花白的頭發。但是文字內容隻有寥寥幾個字“傅先生在談到他作為七七屆大學生的感想時說他隻是比很多人運氣好而已。”傅安對這幾個字的報道非常滿意。對照老文、老索、老劉、老三這些同齡人,他的運氣確實是好。
08北京奧運給他提供一個積極向上的機會,他幾乎沒費周折就成為法國奧林匹克代表團的誌願工作人員,很奇怪,從報名那天起他就相信自己一定會進入法國奧委會的團隊。在前後一個月的時間裏他每天出入奧運村和各種競賽場館,接觸到不同國度、不同膚色的運動員。在整個奧運會期間,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人們不分國界、沒有意識形態的爭論。所有來到這裏的人似乎都想盡情享受這場盛大的遊戲。
他在奧運村度過了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時光。全部過程中最打動他的是參加過數屆奧運會的法國代表團副團長在臨別的時候跟他說的話:
“好好珍惜這段記憶吧,假使英特納雄耐爾得以實現,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
鼓樓一帶仍然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而且經常是陪同他的各色各樣的朋友,其中以法國人居多。他發現,這一帶的居民對來來往往的遊客和外國人越來越抱有敵意,以至作為陪同的他也常常遭遇尷尬。
一次他和他的一位法國朋友在鼓樓東側的一條相對較寬的胡同裏漫無目的地閑逛,這位朋友是個發燒級攝影愛好者,手裏拿著一部中畫幅膠片相機。由於體積大且沉重,他每次拍照的時候總要依托一點什麼。在一次拍攝中,他在一戶小院門口把左腳放在了一個沿街砌築的兩級台階上,左手肘頂住抬起的左腿,托著相機正在取景,這時站在門邊一個年紀約莫五十歲上下的男子嘴上叼著煙蒂,透過還沒有吐盡的白煙乜斜著眼睛瞟著傅安說:
“這孫子是哪兒的?跟他說讓丫把腳放下去!”
“他說什麼?”
“他不高興你把腳放在他家的台階上。”
“他是怎麼啦?”
“我很長時間都在問這個問題,北京人是怎麼啦。”
另一次在南鑼鼓巷附近一家胡同旅館門口,傅安的一個法國朋友想租一輛自行車,看車人在二十多輛自行車裏挑了一輛鏽跡斑斑的大二八自行車讓法國人騎,這位朋友實在為難,他的個子矮小,根本就上不去。就讓傅安幫著說說給換一輛。
“就這輛,他愛要不要!”
“您這兒不是有這麼多自行車呢嗎?給他找輛能騎的不成嗎?”
“這兒他媽有你插嘴的份兒嗎?讓丫把錢拿走,把車擱這兒!”
“您怎麼說話呐?!”
“就這麼說話,怎麼著!你丫也就是一漢奸,狗腿子,我抽你信不信?”
傅安哭笑不得地看著站在自家門口的這位瘦小的中年男子,不知該說什麼好。法國人也知道這個人怒得莫名其妙,拉著傅安走到另一個胡同口從一個外地修車的小夥子那裏租了一輛車。小夥子非常客氣,而且還特意整了整這輛車的車閘,囑咐法國人要注意安全。
住在胡同裏的老北京的易怒和暴躁已經完全顛覆了人們從書本上得到的有關北京人的印象;他們不再是多禮好客的北京人。雖然很難說他們一概地仇外,但是他們看似無由的怒火已經到了不需要理由隨時可能爆發的地步。不僅是傅安,他身邊那些熱愛訪古,熱愛北京胡同的朋友幾乎無一例外地曾被老北京罵得狗血噴頭而不知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