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先生曾經反複對我說,他最終走上版畫之路是受國際著名版畫大師麥綏萊勒的直接影響。麥綏萊勒訪華時,也是卜維勤全程陪同。這位如蒙克、柯勒惠支一樣影響著世界版畫進程的藝術家,魯迅曾經為他的畫集作序,茨威格和羅曼·羅蘭公開宣稱麥綏萊勒的世界給他們的創作帶來不可言喻的巨大震撼。如今這個比利時老頭就真切地走在卜維勤身邊,卜維勤像是為藝術屈服了,為麥綏萊勒屈服了。倘若一位大師可以改變一個青年的命運,成功卻全靠了這青年自己。卜維勤作了不留後路的選擇,這不留後路之舉好像還為他後半生在藝術上執著的追求免卻了左顧右盼。從此卜維勤開始麵對一個單純到隻有黑白,然而又包羅著人間萬象的藝術世界,他的喜怒哀樂也便同他眼前那一世界黑白聯係在一起了。如果人對生活免卻了左顧右盼也是一大幸運,那麼卜維勤的第三個幸運當是和麥綏萊勒的相遇了。
不久卜先生再次來到我家,這次還帶來不少他的版畫作品請我同他一起欣賞。那是一個晚上,因為太晚了,致使卜先生的到來有點像突然的闖入。他進門先要求一杯白開水服藥——一種穩定心律的藥吧,這時我才得知卜先生心髒不太好。但接下來的景象又令我覺出他那服藥的無用,因為他明顯地又開始為他的藝術和我們的見麵激動起來,並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請我讀畫。他說:“你一定要先閉上眼睛,我讓你睜眼你再睜,你會為眼前發生的事情所驚奇。”
我依照了卜先生的吩咐,恍若回到兒時。兒時當父親送我禮物又讓我感到意外時,便是采取這種方式的。我閉著眼,隻聽卜先生把他的作品弄得“嘩嘩”響。然後我又在他的命令中睜開眼,眼前已是卜先生的版畫世界了:幾棵碩大繁茂的樹,一片安謐的水,和雨絲交織在一起的片片屋頂……我重複了無數次的睜眼與閉眼,睜眼時領略著卜先生的藝術,閉眼後又受著他的感動:他這份對待藝術的癡迷,他這份坦誠的自我肯定,他這份缺乏世故的率真,都使人體味到與孩童交往時內心的輕鬆與明淨。誰能在六十歲還能找到孩子般的心境,誰便仍然擁有著打不倒的活力與青春。同樣,藝術、藝術家和觀眾的交流不也是靠了這份無世故的率真嗎?我慶幸我和卜維勤能夠進行藝術和觀眾的交流,卜先生到底把他的黑白世界留給了我,把單純和率真留給了我。
將近深夜已然告辭的卜先生又從住所打來電話,說他認為他的一張版畫若掛在我家一定非常出色,他並且詳細向我描述了應該掛在哪個房間的哪麵牆上,應該配以何種材料和形式的鏡框。未了他才想起打電話原是要告訴我,他的那瓶抑製心律不齊的藥丟在我家了,說明天再來取。
第二天卜先生沒有來取他的藥瓶。看來他是可以心不在焉地敷衍他的心髒的,而對待他的藝術卻連鏡框問題都想得細致入微。
我開始獨自欣賞卜先生的作品,欣賞他對大自然充滿激情而又精細、耐心的經營。卜先生的作品大多是以風景為題材,在風景裏,卜先生又特別熱衷於表現各種各樣的樹:春天枝條柔韌的樹,夏天茂盛而又熱烈的樹,秋天滿腹滄桑的樹,冬天披掛著晶瑩白雪、燦爛了天空和人間窗戶的樹……樹的歡悅,樹的沉重,樹的生機,樹的喋喋不休的熱鬧和樹那明媚的靜寂,卜先生用刻刀把它們營造得遠遠超過了樹的本身。還有雨,在卜先生的刀下,雨絲和雨腳變成了和人生的相互交織。《雨》仿佛一張絢麗、活潑的網,籠罩著一片屋頂。欣賞時如果多些耐心,便會愈加理解卜先生的匠心。那粗中有細的刀法和“木味兒”,已不再是“木味兒”和刀法,那實在是對雨中小城的豐富,是對人生的豐富。於是《雨》帶著咄咄逼人的一派生機和人生一起響亮起來。《澹泊》則是畫家麵對眼花繚亂的世界,為觀眾創造出的充滿透明感的內在而又嚴謹的秩序。他一邊對自然做著微妙之至的表現,卻又不忘把握黑白藝術的整體處理。那神秘而又熱烈的黑和純淨而又奔放的白,激蕩著畫家豐滿多姿的人生想像,又控製著畫家弩張不發的意識,這意識便是為觀眾留下的餘地。有句話叫做“別具匠心”,“匠心”大約是在寂寞著的內心氛圍中產生的,而寂寞又是一切成功的藝術家所勇敢獨具的,我以為卜維勤先生是不愧為這種藝術家的。
冬天的時候我去了卜先生家做客,這是北京一幢灰色高層建築。我見到了他工作的地方,那是不足八平方米的用玻璃封住的前陽台,工作台是他夫人的縫紉機。大的畫麵當縫紉機支撐不起時,木板在兩邊的窗台一搭,激情和夢想也會油然而生。這次的訪問還使我了解到林風眠先生對他的影響。從形式上看林風眠的藝術和卜維勤的藝術雖有著差別,但藝術上那種內在秩序,那種把一切人間熱鬧化作藝術的寂寥的氣質,顯然是密切聯係的。
站在卜先生那小小的陽台上,我忽然想起盛行於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一種藝術形式——民歌大聯唱。聯唱的編寫者為使一些觀眾在有限時間內聽完無數支歌,就把每支歌擇出兩三句,再做些有機無機的處理硬是編在一起給人聽。這編寫者也許是為著迎合當今一些聽眾的浮躁心理吧。而卜維勤們的價值就在於身處不願聽盡一首完整歌曲的時代,卻能夠俯下身來,成千上萬刀地悉心雕琢著他那滿樹的葉子。他不忍心敷衍每一片樹葉,正好比他不忍心敷衍整個時代和人生。他決不排斥時代的喧嘩,但他更知道怎樣尋找自己的靈魂與時代的真正契合。而他手下那些金黃色木屑的飛濺,那些藏於黑白之間冷靜的筆觸的推敲,才是他真正的歡樂。
這世界能夠產生過時的理論,但怎會有過時的冷靜和過時的熱烈呢。
想象胡同
少年時,由於父母去遙遠的“五·七”幹校勞動,我被送至外婆家寄居,做了幾年北京胡同裏的孩子。
外婆家的胡同地處北京西城,胡同不長,有幾個死彎。外婆的四合院是一所坐北朝南的兩進院子,院落不算寬敞,院門的構造卻規矩齊全,大約屬屋宇式院門裏的中型如意門。門框上方雕著“福”、“壽”的門簪,垂吊在門扇上用做敲門之用的黃銅門鈸,以及迎門的青磚影壁和大門兩側各占一邊的石頭“抱鼓”,都有。或者,厚重的黑漆門扇上還鐫刻著“總集福蔭,備致嘉祥”之類的對聯吧。隻是當我作為寄居者走進這兩扇黑漆大門時,門上的對聯已換做了紅紙黑字的“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這樣的對聯,為當時的胡同增添著激蕩的氣氛。而在從前,在我更小的時候來外婆家做客,胡同裏是安詳的。那時所有的院門都關閉著,人們在自家的院子裏,在自家的樹下過著自家的生活。外婆的院裏就有四棵大樹,兩棵矮的是丁香,兩棵高的是棗樹。五月裏,丁香會噴出一院子雪白的芬芳;到了秋日,在寂靜的中午我常常聽見樹上沉實的棗子落在青磚地上濺起的“噗噗”聲。那時我便箭一般地躥出屋門,去尋找那些落地的大棗。
偶爾,有院門開了,那多半是哪家的女主人出門買菜或者買菜回來。她們用一小塊木紙包著的一小堆肉餡兒托在手中,或者是一小塊報紙裹著的一小綹韭菜,於是胡同裏就有了謙和熱情、囉唆而又不失利落的對話。說她們□唆,是因為那對話中總有無數個“您慢走”、“您有工夫過來”、“瞧您還惦記著”、“您哪……”等等等等。外婆隔壁院裏有位旗人大媽,說話時禮兒就更多。說她們利落,是因為她們在對話中又很善於把句子簡化,比如:
“春生來雪裏蕻啦。”
“筆管兒有貓魚。”
“春生”是指胡同北口的春生副食店,“筆管兒”是指胡同西口的筆管胡同副食店。貓魚是商店專為養貓人家準備的小雜魚,一毛錢一堆,夠兩隻貓吃兩天。為了春生的雪裏蕻和筆管兒的貓魚,這一陣小小的歡騰不時為胡同增添著難以置信的快樂與祥和。她們心領神會著這簡約的詞彙再道些“您哪、您哪”,或分手,或一起去北口的春生,西口的筆管兒。
當我成為外婆家長住的小客人之後,也曾無數次地去春生買雪裏蕻,去筆管兒買貓魚,剩下零錢還可以買果丹皮和粽子糖。我也學會了說春生和筆管兒,才覺得自己真正被這條胡同所接納。後來,胡同更加激蕩起來,這樣囉唆而利落的對話不見了。不久,又有規定讓各家院門必須敞開,說若不敞開院中必有陰謀,晚上隻在規定時間門方可關上。外婆的黑漆大門衝著胡同也敞開了,使人覺得這院子終日在眾目睽睽之下。
那時,外婆院子的西屋住著一對沒有子女的中年夫婦——崔先生和崔太太。崔先生是一個傲慢的孤僻男人,早年曾經留學日本,現任某自動化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夫婦二人過得平和,都直呼著對方的名字,相敬如賓。有一天忽然有人從敞開的院門衝入院子抓走了崔先生,從此十年無消息。而崔太太就在那天夜裏瘋了,可能屬於幻聽症。她說她聽到的所有聲音都是在罵她,於是她開始逃離這個四合院和這條胡同,胳膊上常挎著一隻印花小包袱,鬼使神差似的。聽人說那包袱裏還有黃金。她一次次地逃跑,一次次地被街道的幹部大媽抓回。街道幹部們傳遞著情況說:“您是哪兒瞧見她的?”
“在春生,她正掏錢買煙呢,讓我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兒……”
或者:“她剛出筆管兒,讓我發現了。”
拎著醬油瓶子的我,就在春生見過這樣的場麵——崔太太被人抓住了手腕兒。
對於崔太太,按輩分我該稱她崔姥姥的,這本是一個個子偏高、鼻頭有些發紅的幹淨女人。我看著她們扭著她的胳膊把她押回院子鎖進西屋,還派專人看守。我曾經站在院裏的棗樹下希望崔太太逃跑成功,她是多麼不該在離胡同那麼近的春生買煙啊。不久崔太太因肺病死在了西屋,死時,偏高的身子縮得很短。
這一切,我總覺著和院門的敞開有關。十幾年之後胡同又恢複了平靜,那些院門又關閉起來,人們在自己的院子裏做著自己的事情。當長大成人的我再次走進外婆的四合院時,我得知崔先生已回到院中。但回家之後砸開西屋的鏽鎖他也瘋了:他常常頭戴白色法國盔,穿一身筆挺的黑呢中山裝,手持一根楠木拐杖在胡同裏遊走、演說。並且他在兩邊的太陽穴上各貼一枚圖釘(當然是無尖的),增強臉上的恐怖。我沒有聽過他的演說,目擊者都說,那是他模擬出的施政演說。除了做演說,他還特別喜歡在貌似悠然的行走中猛地回轉身,將走在他身後的人嚇那麼一跳。之後,又沒事人似的轉過身去,繼續他悠然的行走。我曾經在夏日裏一個安靜的中午,穿過胡同向大街走,恰巧走在頭戴法國盔的崔先生之後,便想著崔先生是否要猛然回身了。在幽深狹窄、街門緊閉的胡同裏,這種猛然回身確能給後麵的人以驚嚇的。果然,就在我走近筆管兒時,離我僅兩米之遙的崔先生來了一個猛然回身,於是我看見了一張黃白的略顯浮腫的臉。可他並不看我,眼光繞過我,卻使勁兒朝我的身後望去。那時我身後並無他人,隻有我們的胡同和我們共同居住的那個院子。崔先生望了片刻便又返回身繼續往前走了。
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崔先生,隻不斷聽到關於他的一些花絮。比如,由於他的“施政演說”,他再次失蹤又再次出現;比如,他曾得過一筆數額不小的補發工資,又被他一個京郊侄子騙去……
出人意料的是,當時我卻沒有受到崔先生的驚嚇,隻覺得那時崔先生的眼神是刹那的欣喜和欣喜之後的疑惑。他旁若無人地欣喜著自己隻是向後看,然後便又疑惑著自己再轉身朝前。
許多年過後,我仍然能清楚地回憶起崔先生那疾走乍停、猛向後看的神態,我也終於猜到了他駐步的緣由,那是他聽見了崔太太對他那直呼其名的呼喚了吧?院門開了,崔太太站在門口告訴他,若去筆管兒,就順便買些貓魚回來。然而,崔先生很快又否定了自己,帶著要演說的抱負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