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幅《農民舞會》是勃魯蓋爾的晚期作品,也可以說這是一幅情節性繪畫。當地農民可能為了慶祝一個聖人的誕生日而聚在一起開起舞會,但小教堂卻被畫家有意設置在遠處;一間插著幌子的酒館則占據了畫麵的一半,成為舞會的最突出的背景。畫麵上的人,遠處舞著的人,右邊那一男一女正奔跑著要去舞的人,左側那個頭戴白帽的蘇格蘭笛手,還有笛手身後的酒桌上那幾個喝得半醉、正高談闊論的人,他們雖狀貌各異,但在神情上有著一個不容忽視的共性,就是他們都不快樂。那個幾乎是背對觀眾的黑衣男人,他的側麵告訴我們,他對這個舞會有著諸多欲望,而這欲望顯然不在他身後被他拉著的女人身上。左邊那個蘇格蘭笛手有點覷眉皺眼,並且神不守舍,他的注意力不在他吹奏的音樂上,也不在身邊那個穿著紅背心、帽子上插根羽毛的有點虛榮的年輕人身上。他看上去老謀深算,一肚子邪火。畫麵最左邊,酒桌上那個最左邊的男人,他那竭力揚起的下巴和緊緊抿住的薄嘴唇,透露著他的不滿他那酒也壓不住的憤怒難平的心緒。而在不遠處的酒館門口,女店主正強拉客人往裏走。這就是勃魯蓋爾筆下的農民舞會,他筆下的農民的確稱不上是優雅,也不似米勒筆下的農民那樣與大地自然地渾為一體。但也許這正是勃魯蓋爾獨特的價值和他的深刻所在。他對他的鄉親直接的、果斷的、稍帶尖刻之感的描繪,準確表達出他對他們那愛恨交加的情感,他對他的民族的深切理解。欲望,貪婪,無休止的爭吵以及暴飲暴食的諸多醜態,細致入微地集中呈現在《農民舞會》的畫麵上,你會感受到一點不是農民的,而是人類的某種帶有罪惡感的悲哀。
所以我想說,勃魯蓋爾不是農民畫家,他是深刻地站在一個高度上表現了農民的大家。他以驚人的真實表現了人類粗鄙的一麵,並不等於說他就是粗鄙的。我想起在十九世紀的俄國,也有評論家曾說契柯夫是庸俗的作家,依據在於他筆下有一大批庸俗的人物。而契柯夫正是用他的這批小說一生與庸俗作戰的。
勃魯蓋爾對畫麵細節不厭其煩的精確而熱烈的鋪陳,可能源自那個報紙、照相、電視、電影等媒體一概都不存在的時代,繪畫還擔負著滿足大眾普遍求知欲的重負。而他的這些妙不可言的佳作甚至被後人在拍攝電影、電視和戲劇時不斷用來作為考據當時生活、服飾和鄉間道具的重要依據。他刻畫人物所用的鮮明的輪廓線和清晰、單純的色彩與那些精彩細節能夠在同一畫麵自然融會,這本身就充滿著無盡的妙趣。
《瘋狂瑪格》畫麵中間那個身穿男人戰袍、頭戴盔甲、一手持劍、一手挽著包袱和籃子、腋下夾著寶盒的紅鼻子女人就是瑪格了。瑪格是用來形容任何潑辣、蠻橫女人的貶義名字。在尼德蘭流傳的諺語中,瘋狂瑪格能夠進入地獄搶劫一番,然後毫發無傷地返回。
有評論說勃魯蓋爾在此畫中諷刺霸道、呱噪的女人,譴責人們貪婪之原罪。你看,瑪格和她那群貌似鬼魅的同伴已經滿載而歸,但貪得無厭的她們仍然準備把地獄一掃而空。其中最按捺不住的當屬瑪格。畫麵右下方,當她的一夥女伴正洗劫一間房舍時,瑪格已穿越了一片布滿怪物的平原趕往地獄之口。那地獄好似一個巨大的豬頭怪獸,通向它那醜臉的吊橋已被瑪格一個身形奇異的同夥奮力拉下,此時對地獄無所畏懼的是這群女人,而那擬人化或說擬獸化了的地獄反倒對她們懷有疑懼。
勃魯蓋爾真是在諷刺霸道的女人嗎?評論者還找出了西方諺語中的一段來證實勃魯蓋爾的出發點:“一個女人喋喋不休,兩個女人製造麻煩,三個女人喧囂如過集市,四個女人反目爭吵,五個女人組成軍隊對抗第六個手無兵器的魔鬼本身。”女人在特定的時刻可能會如這諺語所描述的那樣強大而又囂張,因為女人,特別是處在西方最黑暗、最壓抑人性的中世紀的女人,她們真正是受禁錮最深的最底層的一群。因此當我看到《瘋狂瑪格》時,我寧願相信這是勃魯蓋爾描繪的一場中世紀女性的徹底革命,一場女性的集體狂歡。那氣勢宏大的場麵,那因火光衝天而釀成的整個畫麵的橘紅色主調,強調著這場革命的激動不安的情緒,地獄已在眼前,這裏卻無死亡之氣息。因為處在畫麵中心的瑪格是一副向著地獄進攻的姿態。她和她的同伴們的徹底,讓地獄都感到害怕。右下方那群正在搶劫房舍的頭纏白巾的女人形態和裝束完全是最普通的勞動婦女,她們並不醜陋;瑪格倒是難看的,她那向前突出的紅鼻子,她那筋肉鬆弛的樹皮樣的長脖子,還有她的嘴,豎在上唇那瑣細、深刻的一道道皺紋,流露出她長年累月的數落、怨憤、哀愁。因為她們是底層,她們的痛苦便雙倍地多於常人。她們一旦革命,便也格外具有爆發力。她們在這時的忘我會使她們變得麵目凶殘,然而這是否都是女人的過錯?
勃魯蓋爾以苦幹實幹的筆法詳盡勾畫了這場女人的暴動,不能說他對她們是恭敬的,但他對此有一種巨大的理解,或者說他的畫麵幫助他實現了這種理解。在處理細節部分時,他遵循了一貫的原則:毫不疏忽對畫麵配角的刻畫,包括對地獄上方那盞燈的一絲不苟的詳細描繪。勃魯蓋爾苦苦的寫實和看似荒唐的夢幻使整個畫麵繁複動蕩而又有序,神奇飄渺而又結實具體。
勃魯蓋爾帶給繪畫的價值我以為我們是估計不夠的,他在黑暗的中世紀的突然跳出,他的反叛精神和真正的先鋒氣質,實在值得我們研究。他必是那種有能力影響後來者的大人物,後來的達利、夏加爾們肯定都從他身上“偷”過東西。而他又是多麼讓人費猜測,因為他連一句關於藝術的發言也沒有留下來。當然,對於一個以造型藝術為本的大家,這也許並不是最重要的。
懷念孫犁先生
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期,因為時局的不穩定,也因為父母離家隨單位去作集體性的勞動改造,我作為一個無學可上的少年,寄居在北京親戚家。革命正在興起,存有舊書、舊畫報的人家為了安全,盡可能將這些東西燒毀或者賣掉。我的親戚也狠賣了一些舊書,隻在某些照顧不到的地方遺漏下零星的幾冊,比如床縫之間,或角落裏的一張桌子腿兒底下……我的身高和靈活程度很適合同這些地方打交道,不久我便發現了丟落在這些旮旯裏的舊書,計有《克雷洛夫寓言》、《靜靜的頓河》電影連環畫等等,還有一本書脊破爛、作者不詳、沒頭沒尾的厚書,在當時的我看來應屬於長篇小說吧。我胡亂翻起這本“破書”,不想卻被其中的一段敘述所吸引。也沒有什麼特別,那隻是對一個農村姑娘出場的描寫。那姑娘名叫雙眉,作者寫她“哧哧地笑聲”,寫她抱著一個小孩用青秫秸打棗,細長身子,烏黑明亮的頭發披在肩上,紅線白線紫花線合織的方格子上衣,下身是一條短褲,光腳穿著薄薄的新做的紅鞋。她仰頭望著樹尖,臉在太陽地裏是那麼白,眼睛是那麼流動……細看,她臉上擦著粉,兩道眉毛那麼彎彎的,左邊的一道卻隻有一半,在眼睛上麵,禿禿的斷了……以我當時的年齡,還看不懂這小說的時代背景是土改時期,不知道這雙眉因為相貌出眾,因為愛說愛笑,常遭村人的議論。吸引我的是被描繪成這樣的一個姑娘本身。特別是她的流動的眼和突然斷掉一半的彎眉,留給我既暖昧又神秘的印象,使我本能地感覺這類描寫與我周圍發生的那場革命是不一致的,正因為不一致,對我更有一種“鬼祟”的美的誘惑。那年我大約十一歲。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這本“破書”的作者是孫犁先生,雙眉是他的中篇小說《村歌》裏的女主人公。
我產生要當作家的妄想是在初中階段。我的家庭鼓勵了我這妄想。父親為我開列了一個很長的書目,並四處奔走想辦法從已經關閉的市級圖書館借出那些禁讀的書。在父親喜歡的作家中,就有孫犁先生。為了驗證我成為作家的可能性,父親還領我拜會了他的朋友、《小兵張嘎》的作者徐光耀老師。記得有一次徐光耀老師對我說,在中國作家裏你應該讀一讀孫犁。我立即大言不慚地答曰:孫犁的書我都讀過。徐光耀老師又問:你讀過《鐵木前傳》嗎?我說,我差不多可以背誦。那年我十六歲。現在想來,以那樣的年齡說出這樣一番話,實在有點不知深淺。但能夠說明的,是孫犁先生的作品在我心中的位置。
時至今日,我想說,徐光耀是我文學的啟蒙老師,他在那個鄙棄文化的時代裏對我的寫作可能性的果斷肯定和直接指導,使我敢於把寫小說設計成自己的重要生活理想;而引我去探究文學的本質、去領悟小說審美層麵的魅力,去琢磨語言在千錘百煉之後所呈現的潤澤、力量和奇異神采的,是孫犁和他的小說。
那時還沒有“追星族”這種說法,況且把孫犁先生形容成“星”也十分滑稽。我隻像許多文學青年一樣,迷戀他的文字帶給我們的所有愉悅,卻沒有去認識這位大作家的奢望。但是一個機會來了。一九七九年,我從插隊的鄉村回到城市,在一家雜誌做小說編輯,業餘也寫小說。秋天,百花文藝出版社準備為我出版第一本小說集,我被李克明、顧傳菁兩位編輯熱情請去天津麵談出版的事。行前已故作家韓映山囑我帶封信給孫犁先生。這就是我的機會,而我卻麵露難色。可以說,這是我沒有見過世麵的本能反應;也因為,我聽人講起過,孫犁的房間高大幽暗,人很嚴厲,少言寡語。連他養的鳥在籠子裏都不敢亂叫。向我介紹孫犁的同誌很注意細節的渲染,而細節是最能給人以印象的。我無法忘記這點:連孫犁的鳥都怕孫犁。韓映山看出了我的為難,指著他家鏡框裏孫犁的照片說:“孫犁同誌……你一見麵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