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上)(1 / 3)

稱金少婦

不久前讀過這樣一篇報道:一九九六年春,荷蘭十七世紀黃金時代畫家弗美爾首次回顧展在海牙展出。弗美爾與其同時代的荷蘭大師倫勃朗齊名,四十三歲去世,僅留下三十五幅作品。這次在海牙的回顧展竟集中了二十三幅,超過他一生作品的三分之二,加之預先有計劃的宣傳,開展之前已經在歐洲造成轟動。各地旅行社借機壟斷,預售入場券就達三十五萬張。回顧展上人潮擁擠,即便有三個月的展期,應觀眾要求,美術館還是將每日的展時不斷延長——最長到晚十二點。在九十天的展期內,觀眾達四十萬人次。這樣,荷蘭海牙的美術館以三百年前他們一位畫家的二十三幅油畫舉辦特展,僅門票收入就達五百萬美元。

十七世紀是荷蘭的黃金世紀,它擺脫了西班牙的殖民統治,於一六○九年成立荷蘭共和國。革命的勝利,經濟和海上貿易的發展,使市民和商人日漸強大起來,王權則相對軟弱了。資本主義的空前繁榮帶動了藝術的興盛,這時的荷蘭文化脫離開當時歐洲文化的主流即巴羅克風格,脫離開巴羅克風格的那種豪華、絢麗、威嚴、莊重等特征,形成獨特鮮明的市民性格。都市的、市民化的社會,使畫家注重忠實描繪日常事物、家居環境,從市井生活裏發現別樣的詩意。這一時期荷蘭畫家們的畫幅都是比較小的,取材、內容、趣味……都適合商人及市民家庭的收藏和懸掛。意大利文藝複興以來所崇尚的宗教題材在此時的荷蘭退居次要位置。弗美爾耀眼的才華在這樣的背景下得以充分的釋放,他一生把自己限製在極小的題材裏,一條小街,或一個房間裏的一兩個人,這卻絲毫沒有影響他作為一流畫家的位置,更沒有妨礙他那小題材的畫麵充溢著一種渾然大氣之勢。

通常提到弗美爾,被作為代表作舉出的多是《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倒牛奶的廚娘》等,但更能打動我的是《小街》《稱金少婦》以及《讀信》《太太和女仆》這樣的作品。

《小街》中的正麵建築是弗美爾故鄉德爾夫特十七世紀典型的民居,畫作那無比精確的由幾條垂直和平行線所造成的嚴謹構圖,它那由傑出的色彩分布所造就的樸素而又細致的光和影,使觀者感受到一種清新安謐、溫暖從容的氛圍。我們眼前略顯扁平的這座三層民宅雖然占據了一多半畫麵,但是你並不覺得壓抑或者失重,左邊三組錯落的屋頂側麵使畫麵開闊並活躍了。還有幾乎居中的三組人物:正中是兩個玩耍的孩童,右邊黑門洞裏倚坐著穿白衣的正在刺繡的婦女,她們不僅穩定了畫麵,還給《小街》帶來一種難言的祥和之氣。左邊打開的門內是一位彎腰站在水池前洗涮的女人,她身後的白牆和僅露出一半的窗子,與右邊坐著白衣婦女的黑門洞形成對比,而且巧妙地加強了畫麵的縱深感。弗美爾簡練概括地處理這幅風景畫中的人物,又細致入微地描繪老房子那有些龜裂的然而十分親切的白牆。你置身其中,忽然會覺得你其實也就在對麵的一扇窗裏,自然地、不被強迫地看見了這小街的景致。弗美爾知道如何近畫現實,而又保持它和自己之間的距離,主宰現實又能在必要時塗掉自己的個性。他這種極為迷人的克製的天賦和氣質,恰恰使他成為他那個時代的獨一無二的天才。

《稱金少婦》表現的是一個很私人的場景:一位顯然懷著孕的少婦在自己房間一角稱金。稱金本是件普通事,好比有些人喜歡經常數錢。值得玩味的是畫中稱金的少婦那安閑的神情和手勢。她的生活至少是中等以上的,稱金並不是她算計生存的必須。從畫麵左上角而來的隱約光源給她的麵部籠罩上一層柔和、低調的光暈,這場景裏雖有珠寶閃爍,卻無貪婪之氣象。與其說她在興奮地盤點“細軟”,倒不如說把這當成一種獨自的休閑。無疑這“休閑”是帶有滿足感的,但少婦放鬆而低垂的眼皮讓她顯得沉靜、克製,她的小指高挑、捏住秤具的右手又帶出一點不易覺察的活潑。我最喜歡她左手的動態:那是一個介乎於“扶”和“搭”之間的動作,弗美爾以對女性獨有的敏感刻畫了這隻手。它不是無力的,也絕非為了用力;幾個手指在桌邊既謹慎含蓄,又從容溫婉的微妙起伏,不能不讓人想到這就是弗美爾在處理這類題材時所持的一貫態度。這個稱金的場麵固然有著市民式的平庸,卻被畫家發掘出一種並不低下的耐看的美。而當我們久久凝視這《稱金少婦》,也許還會悟出一種生命和時光的流逝,以及人類對它清靜而又安然的等待。

也許藝術史家會說倫勃朗比弗美爾偉大,前者是一切畫家中的畫家。不錯,倫勃朗對油畫技法的貢獻讓他成為裏程碑式的人物,但今天的觀眾對弗美爾的不尋常的熱情或者不僅僅是為了油畫的技法。

為死者化妝

十九世紀當印象派出現之前,法國藝壇有三個舉足輕重的畫家:古典主義最後一位大師安格爾,浪漫主義的代表人物德拉克羅瓦和稍晚突起的自然主義畫家庫爾貝。庫爾貝毫不謙虛地說,他是可以和安格爾、德拉克羅瓦齊名的。庫爾貝題材非常廣泛,他畫社會底層的勞動者,也畫任人褒貶的裸體畫。晚年時他又把注意力轉向動物、靜物以及風景。

《浴者》完成於一八五三年,並參加了這年的沙龍展。這張畫引起眾說紛紜,人們提出許多問題:為什麼庫爾貝要把女人放在畫麵當中?為什麼她伸出一隻手?為什麼她有那麼大的屁股……評論家們作出了一些回答。一位伯爵出身名叫布魯頓的批評家說,那個大屁股女人體現著中產階級的表征,也就是被肥油和奢華所浸泡的中產階級,已經再也沒有讓理想喘息的餘地,注定了終身懦弱的命運。畫中的浴者就是一個愚鈍與自我為中心的化身。還有的批評家認為這幅畫“粗野”“汙穢”。當然也有為這幅畫叫好的,一向以識貨著稱的收藏家阿·布魯懷斯立即將這幅畫收購。

其實,也許不必像布魯頓那樣去評價造型藝術,非說一個女人的大屁股就代表了中產階級不可。這樣就使觀眾更加對《浴者》摸不著頭腦。那麼小屁股女人呢?

我倒覺得,既然庫爾貝已經宣布過對古典主義的“反叛”,那麼他必得在自己的創作中對古典主義做出些挑釁。你能說隻有安格爾的《泉》和《土耳其浴室》的那些“標準”美人才是美嗎?大屁股顯示出一種對人體畫的創新,一種觀念的明確改變。麵對它的美與醜的爭論,其實已經是在打破觀眾欣賞習慣的前提下進行的了,這是作為自然主義畫家的庫爾貝,在尋找自己於畫壇一席之地時的一個謀略,也仿佛是庫爾貝給評論家設下的一個圈套。庫爾貝會說,誰讓諸位叫我自然主義呢?大屁股不就是個大自然嗎?至於她那向的手,恐怕也用不著解釋。話說到這兒卻還不能算完,到底,我選擇這幅畫不是因為特別喜歡它,內心裏我是有點不喜歡它的——自然主義的庫爾貝給浴者擺下的終歸是一個有點造作的姿態。可是,它的可圈可點恰在浴者那種既放肆又不知所思,既自由又有點“拿捏”的背麵吧。

一次,庫爾貝本來是要去一個名叫聖德尼的地方畫風景。路上他看到兩個碎石工正在勞作,於是停了下來,努力觀察他們:那個年長的工人穿著粗糙的褲子,褲子上摞滿補丁,他正舉起錘子敲碎眼前的石頭。他身後的那個年輕人正把碎石裝進一個筐裏,準備往另一個地方搬。這本是一個司空見慣的勞動場麵,庫爾貝卻不能平靜了,他決定把他們畫下來。他為此畫了許多草圖和變體畫。當最後畫完成於一八五○年在法國沙龍展出時,引起轟動,竟成為庫爾貝作為自然主義大師的奠基石。

有人認為這是庫爾貝對人類命運的一種沉思。庫爾貝卻不這麼說。他說這隻是簡單、忠實、專心地畫出了他在路上的所見而已。

畫自己的所見是庫爾貝堅定不移的藝術主張。曾經有一位收藏家請庫爾貝為他畫一張有天使的畫,庫爾貝說:“對不起我沒有見過天使,所以我畫不出。”忠實、專心地做自己的事是一切勞動者的美德。碎石工是這樣,畫家也是這樣。勞動著,且是忠誠、專心的,便是美麗的。這就是為什麼藝術家一再歌頌勞動的緣故吧。在《碎石工》裏,庫爾貝在人物形體上所有的細節描寫都是專心和忠實的證明。那老者舉起的胳膊,他那兩隻扭曲的腳;年輕人那兩條難以支撐的腿,那弓一樣的身體,都成為庫爾貝式的美的經典。

我一直沒有見過庫爾貝所畫的聖德尼風景,雖然在看見碎石工的那天,他本是去畫那兒的風景的。然而,聯係著庫爾貝在畫壇地位的不是聖德尼風景,卻是這張在去聖德尼路上偶然所見的《碎石工》。

《碎石工》原藏於德累斯頓博物館,後因該館在二戰中遭轟炸而被毀,現隻留下照片。

《為死者化妝》並不是庫爾貝最有名的畫,這張畫與那些能夠鮮明表現他風格的名作,在氣質上也有些疏離。但是,當我看見這幅畫時,我有兩個吃驚。第一我為庫爾貝多樣的、甚至可能連他自己也未必意識到的巨大才華而吃驚;其次我毫不猶豫地想起在他一百多年之後的巴爾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