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種意義上,英雄是天生的,英雄氣質是一股潛在的暗流,遇到外界的誘因,便轉化為英雄的行為。我奶奶當時年僅一十六歲,從小刺花繡草,精研女紅,繡花的尖針,鉸花的剪刀,裹腳的長布,梳頭的桂花油,等等女孩兒的玩意伴她度日過年。她接觸的也不過是東鄰姐姐,西鄰妹妹,何以生成了後來她處理重大變故的能力和膽魄?何以鍛煉出她臨危雖懼,但終能咬牙挺住的英雄性格?這都是難以說清的事情。
奶奶在長久的慟哭中並不感到有多少錐心的痛楚,反而領會到一種發泄胸中鬱悶的快感,她一邊哭著,一邊重溫著過去的幸福與歡樂,痛苦與憂傷,哭聲好象不是由她嘴中發出,而是來自遠方的為她頭腦中重重疊疊出現的美麗與醜惡畫麵配伴的音樂。最後,奶奶想,人生一世,不過草木一秋,豁出去一條命,還怕什麼?
“該走了啊,九兒。”曾外祖母呼著奶奶的乳名說。
走走走!
奶奶要來一盆水洗了臉,塗了白粉,又抹紅胭脂。她對著鏡子,解開腦後的發網,那一大團沉甸甸的頭發嘩啦啦散開,遮住了奶奶的背。奶奶站在炕上,那一匹綢緞般的頭發直瀉到腿彎處。她右手持著梨木梳子,左手把頭發繞過肩頭,攬在胸前,一綹綹、一節節地梳理。奶奶的頭發茂盛得出奇,烏黑油亮,到了末梢兒,才略有些淡黃。奶奶把梳順的頭發緊根兒紮住,挽成幾個大花,塞進黑絲線編織成的密眼發網裏用四根銀簪子叉住。額前的劉海用剪刀修齊,緊切著眉毛上沿。奶奶又重新裹腳,套上高筒白洋線襪子,紮緊褲腳,套上繡鞋,特別地突出了那雙小腳。
奶奶最先吸引了單廷秀目光的這雙小腳,奶奶最先喚起了轎夫餘占鼇心中情欲的也是這雙小腳。奶奶為自己的腳自豪。隻要有一雙小腳,即便滿臉麻子也不愁嫁;隻要有一雙大腳,哪怕你臉如天仙也沒人要。奶奶腳小臉俊,是當時的美女典範。——我覺得,在極長的一段曆史時期裏,女人的腳,異化成一種準(禁止),嬌小玲瓏的尖腳使那時的男子獲得一種包含著很多情欲成份的審美快感——奶奶收拾整齊,咯咯登登走出屋。曾外祖父拉出毛驢,驢背上搭上一條被子。小毛驢水汪汪的眼睛裏,映出奶奶的倩影。奶奶看到小毛驢注視著自己,澄澈的驢眼裏,漾出聰穎靈悟理解人類的光輝。奶奶騙腿上驢。她不是按著女人騎騾子騎馬騎毛驢的規矩偏著坐,而是把毛驢的脊粱夾在雙腿之間。曾外祖母要奶奶偏坐,奶奶用腳後跟一磕驢腹,小毛驢抬蹄就走。奶奶昂首挺胸,目光平視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