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密東北鄉紅高粱怎樣變成了香氣馥鬱、飲後有蜂蜜一樣的甘飴回味、醉後不損傷大腦細胞的高粱酒?母親曾經告訴過我。母親反複叮嚀我:家傳秘訣,決不能輕易泄露,傳出去第一是有損我家的聲譽,第二萬一有朝一日後代子孫重開燒酒公司,失去獨家經營的優勢。我們那地方的手藝人家,但凡有點絕活,向來是寧傳媳婦也不傳閨女,這規矩嚴肅得像某些國家法律一樣。
母親說,我家的燒酒鍋在單家父子經營時,就有了相當的規模,那時的高粱酒雖也味道不差,但絕對沒有後來的芳醇,絕對沒有後來的蜂蜜一樣的甘飴的回味。真正使我們家的高粱酒具有了獨特的風味,在高密縣幾十家釀酒作坊裏獨成翹楚的,還是爺爺殺掉了單家父子、我奶奶經過短暫的迷惘和恐懼、挺直腰杆、天才迸發、頂起了門麵之後的事。正像許多重大發現是因了偶然性、是因了惡作劇一樣,我家的高粱酒之所以獨具特色,是因為我爺爺往酒簍裏撒了一泡尿。為什麼一泡尿竟能使一簍普通高粱酒變成一簍風格鮮明的高級高粱酒?這是科學,我不敢胡說,留待釀造科學家去研究吧。——後來,我奶奶和羅漢大爺他們進一步試驗,反複摸索,總結經驗,創造了用老尿罐上附著的尿堿來代替尿液的更加簡單、精密、準確的勾兌工藝。這是絕對機密,當時隻有我奶奶、我爺爺和羅漢大爺知道。據說勾兌時都是半夜三更,人腳安靜,奶奶在院子裏點上香燭,燒三陌紙錢,然後抱著一個卡腰藥葫蘆,往酒缸裏兌藥。奶奶說勾兌時,故意張揚示從,做出無限神秘狀,使偷窺者毛發森森,以為我家通神入魔,是天助的買賣。於是我們家的高粱酒壓倒群芳,幾乎壟斷了市場。
奶奶回到娘家,倏忽三天,眼見著又是回婆家的日子了。三天裏她茶飯不思,精神恍惚,曾外祖母做了好飯好菜,說著甜言蜜語,我奶奶置之不理,宛若木人一樣。奶奶在那三天裏,雖然進食很少,但臉色卻很好。她雪白的額頭,酡紅的雙頰,暗黑的眼圈包圍著眼睛,眼睛如暈中的明月。曾外祖母嘮嘮叨叨:“小祖宗喲,你不吃不喝,是成了仙還是化了佛?你把娘難受死了喲!”曾外祖母看著像靜坐的觀音一樣的我奶奶,兩滴細小的,雪白的淚珠從眼眶裏跳出來。奶奶從眼縫裏漏出兩道困惑迷惘的光芒,覷著她的娘,好似從高高的堤岸上,打量著河水中趴伏著的黑漆漆的老魚。曾外祖父在奶奶回家第二天,方才從醉鄉中清醒過來,他沒有忘掉的第一件事就是單廷秀答應送他一頭毛眼新鮮的大黑騾子。他耳邊仿佛一直回響著騾子飛跑時,騾蹄敲打地麵發出的有節奏的嗒嗒響聲。那騾子,黑的,兩眼如燈,四蹄如盅。曾外祖母焦急地說:“老東西,閨女不吃飯,你說怎麼辦?”曾外祖父乜斜著醉眼,說:“燒得她!燒得她不輕,她打的什麼譜?”
曾外祖父站在我奶奶麵前,氣咻咻地說:“丫頭,你打算怎麼著?千裏姻緣一線串。無恩不結夫妻,無仇不結夫妻。嫁(又鳥)隨(又鳥),嫁狗隨狗。你爹我不是高官顯貴,你也不是金枝玉葉,尋到這樣的富主,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爹我的造化,你公公一開口就要送我一頭大黑騾子呢,多大的氣派……”
奶奶端坐不動,把眼睛也閉上了。她的濕漉漉的睫毛上像刷了一層蜂蜜,根根粗壯豐滿,交叉著碰成一線,在眼瞼間燕尾般剪出來。曾外祖父盯著奶奶的睫毛,怒氣衝衝地說:“你不用奓煞著眼翅毛跟我裝聾裝啞,你除非死了,死了也是單家的鬼,戴家的墳塋裏沒有你的地盤!”
奶奶嗤嗤地笑了。
曾外祖父抬手扇了奶奶一巴掌。
奶奶腮上的紅潤欻拉一聲褪去,滿臉都是青白,後來青白中又漸漸洇出豔色來,一個臉如同一輪初升的紅太陽。奶奶明眸閃爍,咬牙切齒,冷笑一聲,惡狠狠地看了她爹一眼,說:
“隻怕、要是、那你連一根騾子毛也甭想見到!”
奶奶低下頭,抄起筷子,把尚有熱氣的幾碗飯菜,風卷殘雲一般扒下去,然後,把一個碗向空中拋起,碗在空中側著身滴溜溜旋轉,閃爍著混濁的瓷光。碗飛過房梁,沾著兩條陳年的灰掛,緩慢地落下來,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又轉了半個圈,扣在地上,碗底兒朝著天。奶奶又把另一個碗摔出去,這個碗碰到牆壁上,在下落時破為雙片。曾外祖父驚得口開須動,半晌不言語。曾外祖母說:“我的孩呀,到底是認食啦!”
我奶奶摔碗之後,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婉轉,感情飽滿,水份充沛,屋裏盛不下,溢到屋外邊,飛散到田野裏去,與夏末的已經受精的高粱的綷縩聲響融洽在一起。在悠長明亮的痛哭聲中,奶奶思緒萬千,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從乘上花轎離開家到騎著毛驢回到家這三天的經曆。三天中的每一個畫麵、每一個音響、每一種味道都在她的腦子裏重現……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嘀嘀嗒嗒……哞哞哈哈……嗎哩哇啦……咿咿呀呀……嘰裏欻啦……直吹得綠高粱變成了紅高粱,響晴的天上雨簾兒掛,兩個霹雷一個閃,亂紛紛雨如麻,鬧嚷嚷心如麻,擁擁擠擠雨腳橫斜,一忽兒又直上直下……奶奶想起在蛤蟆坑路遇劫路人時,那個年輕轎夫的英武舉動,他是眾轎夫裏的渠魁,宛若狗群裏的領袖。他頂多二十四歲吧,那結結實實的臉上沒有一點皺紋。奶奶想起那陣兒他的臉離著自己那麼近,那兩片像蚌殼一樣堅硬的嘴唇是怎樣鉗住了自己的嘴唇。那會兒奶奶心中的血一下子壅住了,又一下子決堤般湧出,衝激得每一根細微血管微微震顫。奶奶的腳趾痙攣,腹肌狂跳不止。當時為他們的革命行動吶喊助威的是生氣蓬勃的高粱。高粱們散布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花粉彌漫在奶奶和轎夫頭上的空間裏……奶奶千遍萬遍地想留住那青春激蕩的時刻,但總是留不住,總是一閃即逝,而那個像窖藏的腐爛蘿卜一樣的男人臉卻重複出現,他的十指勾勾,像鳥類的爪子。還有那個頭梳小辮子的老頭兒,那一串掛在他腰帶上的黃澄澄的銅鑰匙。奶奶靜坐著,雖然離那兒幾十裏,但那股濃鬱的高粱酒味和酸溜溜的酒糟氣息也仿佛在嘴邊飄蕩。她記得那兩個充當女人的男人像兩隻從酒裏撈上來的醉(又鳥),每一個毛孔裏都往外滲著酒……他用那柄刃子渾圓的小劍,削斷了那麼多高粱,斷高粱莖整齊傾斜的馬蹄狀茬口裏,滲出粘稠墨綠的汁液,好象高粱的血。奶奶想起他說過,三天之後,你隻管回來!奶奶記得他說這話時,漆黑的細眯的長眼裏射出劍刃一樣的光芒。奶奶已經預感到了,等待著自己的,將是一場非同尋常的大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