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退出大橋的汽車停住了,車上的鬼子亂紛紛跳下,趴到對麵河堤上,架起機槍,對著這邊猛打。方六的臉上中了一彈,鼻粱被打得四分五裂,他的血濺了父親一臉。
起火汽車上的兩個鬼子,推開車門跳出來,慌慌張張蹦到河裏。中間那輛流大米的汽車,進不得退不得,在橋上吭吭怪叫,車輪子團團旋轉。大米像雨水一樣嘩嘩流。
對麵鬼子的機槍突然停了,隻剩下幾隻蓋子槍在叭勾叭勾響。十幾個鬼子,抱著槍,彎著腰,貼著著火汽車的兩邊往北衝。爺爺喊一聲打,響應者寥寥。父親回頭看到堤下堤上躺著隊員們的屍體,受傷的隊員們在高粱地裏呻吟喊叫。爺爺連開幾槍,把幾個鬼子打下橋。路西邊也稀疏地響了幾槍,打倒幾個鬼子。鬼子退了回去。河南堤飛起一顆槍彈,打中了爺爺的右臂,爺爺的胳膊一擼,手槍落下,懸在脖子上。爺爺退到高粱地裏,叫著:“豆官,幫幫我。”爺爺撕開袖子,讓父親抽出他腰裏那條白布,幫他捆紮在傷口上。父親趁著機會,說:“爹,俺娘想你。”爺爺說:“好兒子!先跟爹去把那些狗娘養的殺光!”爺爺從腰裏拔出父親扔掉的勃郎寧手槍,遞給父親。劉大號拖著一條血腿,從河堤邊爬過來,他問;“司令吹號嗎?”
“吹吧!”爺爺說。
劉大號一條腿跪著,一條腿拖著,舉起大喇叭,仰天吹起來,喇叭口裏飄出暗紅色的聲音。
“衝啊,弟兄們!”爺爺高喊著。
路西邊高粱地裏有幾個聲音跟著喊。爺爺左手舉著槍,剛剛跳起,就有幾顆子彈擦著他的腮邊飛過,爺爺就地一滾,回到了高粱地。路西邊河堤上響起一聲慘叫。父親知道,又一個隊員中了槍彈。
劉大號對著天空吹喇叭,暗紅色的聲音碰得高粱棵子索索打抖。
爺爺抓住父親的手,說“兒子,跟著爹,到路西邊與弟兄們彙合去吧。”
橋上的汽車濃煙滾滾,在嗶嗶叭叭的火焰裏,大米像冰霰一樣滿河飛動。爺爺牽著父親,飛步跨過公路,子彈追著他們,把路麵打得噗噗作響。兩個滿麵焦糊、皮膚開裂的隊員見到爺爺和父親,嘴咧了咧,哭著說:“司令,咱們完了!”
爺爺頹喪地坐在高粱地裏,好久都沒抬起頭來,河對岸的鬼子也不開槍了。橋上響著汽車燃燒的爆裂聲,路東響著劉大號的喇叭聲。
父親已經不感到害怕,他沿著河堤,往西出溜了一段,從一蓬枯黃的衰草後,他悄悄伸出頭。父親看到從第二輛尚未燃燒的汽車棚裏,跳出一個日本兵,日本兵又從車廂裏拖出了一個老鬼子。老鬼子異常幹瘦,手上套著雪白的手套,腚上掛著一柄長刀,黑色皮馬靴裝到膝蓋。他們沿著汽車邊,把著橋墩,哧溜哧溜往下爬。父親舉起勃郎寧手槍,他的手抖個不停,那個老鬼子幹癟的屁股在父親槍口前跳來跳去。父親咬牙閉眼開了一槍,勃郎寧嗡地一聲響,子彈打著呼哨鑽到水裏,把一條白鱔魚打翻了肚皮。鬼子官跌倒水中。父親高叫著:“爹,一個大官!”
父親的腦後一聲槍響,老鬼子的腦袋炸裂了,一團血在水裏噗啦啦散開了。另一個鬼子手腳並用,鑽到了橋墩背後。
鬼子的槍彈又壓過來,父親被爺爺按住。子彈在高粱地裏唧唧咕咕亂叫。爺爺說:“好樣的,是我的種!”
父親和爺爺不知道,他們打死的老鬼子,就是有名的中崗尼高少將。
劉大號的喇叭聲不斷,天上的太陽,被汽車的火焰烤得紅綠間雜,萎萎縮縮。
父親說:“爹,俺娘想你啦,叫你去。”
爺爺問:“你娘還活著?”
父親說:“活著。”
父親牽著爺爺的手,向著高粱深處走。
奶奶躺在高粱下,臉上印著高粱的暗影,臉上留著為我爺爺準備的高貴的笑容。奶奶的臉空前白淨,雙眼尚未合攏。
父親第一次發現,兩行淚水,從爺爺堅硬的臉上流下來。
爺爺跪在奶奶身旁,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把奶奶的眼皮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