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眼睛又朦朧起來,鴿子們撲楞楞一起飛起,合著一首相當熟悉的歌曲的節拍,在海一樣的藍天裏翱翔,鴿翅與空氣相接,發出颼颼的風響。奶奶飄然而起,跟著鴿子,劃動著新生的羽翼,輕盈地旋轉。黑土在身下,高粱在身下。奶奶眷戀地看著破破爛爛的村莊,彎彎曲曲的河流,交叉縱橫的道路;看著被灼熱的槍彈劃破的混沌的空間和在死與生的十字路口猶豫不決的芸芸眾生。奶奶最後一次嗅著高粱酒的味道,嗅著腥甜的熱血味道,奶奶的腦海裏忽然閃過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場麵:在幾萬發子彈的鑽擊下,幾百個衣衫襤褸的鄉親,手舞足蹈躺在高粱地裏……
最後一絲與人世間的聯係即將掙斷,所有的憂慮、痛苦、緊張、沮喪都落在了高粱地裏,都冰雹般打在高粱梢頭,在黑土上紮根開花,結出酸澀的果實,讓下一代又一代承受。奶奶完成了自己的解放,她跟著鴿子飛著,她的縮得隻如一拳頭那麼大的思維空間裏,盛著滿溢的快樂、寧靜、溫暖、舒適、和諧。奶奶心滿意足,她虔誠地說:
“天哪!我的天……”
汽車頂上的機槍持續不斷地掃射著,汽車輪子轉動著,爬上了堅固的大石橋。槍彈壓住了爺爺和爺爺的隊伍。有幾個不慎把腦袋露出堤麵的隊員已經死在堤下。爺爺怒火填胸。汽車全部上了橋,機槍子彈已飛得很高。爺爺說:“弟兄們,打吧!”爺爺啪啪連放三槍,兩個日本兵趴到了汽車頂棚上,黑血塗在了車頭上。隨著爺爺的槍聲,道路東西兩邊的河堤後,響起了幾十響破爛不堪的槍聲,又有七八個日本兵倒下了。有兩個日本兵栽到車外,腿和胳膊掙紮著,直紮進橋兩邊的黑水裏。方家兄弟的大抬杠怒吼一聲,噴出一道寬廣的火舌,嚇人地在河道一閃,鐵砂子、鐵蛋子全打在第二輛汽車上栽著的白口袋上,煙火升騰之後,從無數的破洞裏,嘩嘩啦啦地流出了雪白的大米。我父親從高粱地裏,蛇行到河堤邊,急著要對爺爺講話,爺爺緊急地往自來得手槍裏壓著子彈。鬼子的第一輛汽車加足馬力衝上橋頭,前輪子紮在朝天的耙齒上。車輪破了,哧哧地泄著氣。汽車轟轟地怪叫著,連環鐵耙被推得卡嗒卡嗒後退,父親覺得汽車像一條吞食了刺蝟的大蛇,在痛苦地甩動著脖頸。第一輛汽車上的鬼子紛紛跳下。爺爺說:“老劉,吹號!”劉大號吹起大喇叭,聲音淒厲恐怖,爺爺喊:“衝。”爺爺掄著手槍跳起,他根本不瞄準,一個個日本兵在他的槍口前彎腰俯背。西邊的隊員們也衝到了車前,隊員們跟鬼子兵攪和在一起,後邊車上的鬼子把子彈也射到天上去。汽車上還有兩個鬼子,爺爺看到啞巴一縱身飛上汽車,兩個鬼子兵端著刺刀迎上去,啞巴用刀背一磕,隔開了一柄剌刀,刀勢一順,一顆戴著鋼盔的鬼子頭顱平滑地飛出,在空中拖著悠長的嚎叫,噗通落地之後,嘴裏還吐出半句響亮的鳴叫。父親想啞巴的腰刀真快。父親看到鬼子頭上凝著脫離脖頸前那種驚愕的表情,它腮上的肉還在顫抖,他的鼻孔還在抽動,好象要打噴嚏。啞巴又削掉了一顆鬼子頭,那具屍體倚在車欄上,脖頸上的皮膚突然褪下去一截,血水咕嘟咕嘟往外冒。這時,後邊那輛車上的鬼子把機槍壓低,打出了不知多少發子彈,爺爺的隊員像木樁一樣倒在鬼子的屍體上,啞巴一屁股坐在汽車頂棚上,胸膛上有幾股血躥出來。
父親和爺爺伏在地上,爬回高粱地,從河堤上慢慢伸出頭。最後邊那輛汽車吭吭吭吭地倒退著,爺爺喊:“方六,開炮!打那個狗娘養的!”方家兄弟把裝好火藥的大抬杠順上河堤,方六弓腰去點引火繩,肚子上中了一彈,一根青綠的腸子,滋溜溜地鑽出來。
方六叫了一聲娘,捂著肚子滾進了高粱地。汽車眼見著就要退出橋,爺爺著急地喊:“放炮!”方七拿著火絨,哆哆嗦嗦地往引火繩上觸,卻怎麼也點不著。爺爺撲過去,奪過火絨,放在嘴邊一吹,火絨一亮,爺爺把火絨觸到引火繩上,引火繩滋滋地響著,冒著白煙消逝了。大抬杠沉默地蹲踞著,像睡著一樣。父親想它是不會響了。鬼子的汽車已經退出橋頭,第二輛第三輛汽車也在後退。車上的大米嘩嘩啦啦地流著,流到橋上,流到水裏,把水麵打出了那麼多的斑點。幾具鬼子屍體慢慢向東漂,屍體散著血,成群結隊的白鱔在血水中轉動。大抬杠沉默片刻之後,呼隆一聲響了。鋼鐵槍身在河堤上跳起老高,一道寬廣的火焰,正中了那輛還在流大米的汽車。車下部,刮刺刺地著起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