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義一頭栽下河堤,也滾到了河床上,與他的妻子隔橋相望,他的心髒還在跳,他的頭完整無缺,他感到一種異常清晰的透徹感湧上心頭。

父親告訴我,王文義的妻子生了三個階梯式的兒子。這三個兒子被高粱米飯催得肥頭大耳,生動茂盛。有一天,王文義和妻子下地鋤高粱,三個孩子在院裏玩耍,一架雙翅日本飛機,嗡嗡怪叫著,從村子上空飛過。飛機下了一蛋,落在王文義家院子裏,把三個孩子炸得零零碎碎,棄置房脊,掛罥樹梢,塗之牆壁……餘司令一樹起抗日旗,王文義就被妻子送去……

餘司令咬牙瞪眼,狠狠地瞅半個頭顱紮進河水的王文義,又低吼一聲:“不要動!”

飛散的高粱米粒在奶奶臉上彈跳著,有一粒竟蹦到她微微翕開的雙唇間,擱在她清白的牙齒上。父親看著奶奶紅暈漸褪的雙唇,哽咽一聲娘,雙淚落胸前。在高粱織成的珍珠雨裏,奶奶睜開了眼,奶奶的眼睛裏射出珍珠般的虹彩。她說:“孩子……你爹呢……”父親說:“他在打仗,我爹。”“他就是你的親爹……”奶奶說。父親點了點頭。

奶奶掙紮著要坐起來,她的身體一動,那兩股血就洶湧地躥出來。

“娘,我去叫他來。”父親說。

奶奶搖搖手,突然折坐起來,說:“豆官……我的兒……扶著娘……咱回家、回家啦……”

父親跪下,讓奶奶的胳膊攬住自己的脖頸,然後用力站起,把奶奶也帶了起來。奶奶胸前的血很快就把父親的頭頸弄濕了,父親從奶奶鮮血裏,依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高粱酒味。奶奶沉重的身軀,倚在父親身上,父親雙腿打顫,趔趔趄趄,向著高粱深處走,子彈在他們頭上屠戮著高粱。父親分撥著密密匝匝的高粱稈子,一步一步地挪,汗水淚水摻和著奶奶的鮮血,把父親的臉弄得殘缺不全。父親感到奶奶的身體越來越沉重,高粱葉子毫不留情地絆著他,高粱葉子毫不留情地鋸著他,他倒在地上,身上壓著沉重的奶奶。父親從奶奶身下鑽出來,把奶奶擺平,奶奶仰著臉,呼出一口長氣,對著父親微微一笑,這一笑神秘莫測,這一笑像烙鐵一樣,在父親的記憶裏,燙出一個馬蹄狀的烙印。

奶奶躺著,胸脯上的灼燒感逐漸減弱。她恍然覺得兒子解開了自己的衣服,兒子用手捂住她(禁止)上的一個槍眼,又捂住她乳下的一個槍眼。奶奶的血把父親的手染紅了,又染綠了;奶奶潔白的胸脯被自己的血染綠了,又染紅了。槍彈射穿了奶奶高貴的(禁止),暴露出了淡紅色的蜂窩狀組織。父親看著奶奶的(禁止),萬分痛苦。父親捂不住奶奶傷口的流血,眼見著隨著鮮血的流失,奶奶臉愈來愈蒼白,奶奶的身體愈來愈輕飄,好象隨時都會升空飛走。

奶奶幸福地看著在高粱陰影下,她與餘司令共同創造出來的、我父親那張精致的臉,逝去歲月裏那些生動的生活畫麵,像奔馳的飛馬掠過了她的眼前。

奶奶想起那一年,在傾盆大雨中,像坐船一樣乘著轎,進了單廷秀家住的村莊,街上流水洸洸,水麵上漂浮著一層高粱的米殼。花轎抬到單家大門時,出來迎親的隻有一個梳著豆角辮的幹老頭子。大雨停後,還有一些零星落雨打在地麵上的水汪汪裏。盡管吹鼓手也吹著曲子,但沒有一個人來看熱鬧,奶奶知道大事不妙。扶著奶奶拜天地的是兩個男人,一個五十多歲,一個四十多歲。五十多歲的就是劉羅漢大爺,四十多歲的是燒酒鍋上的一個夥計。

轎夫、吹鼓手們落湯(又鳥)般站在水裏,麵色嚴肅地看著兩個枯幹的男子把一抹酥紅的我奶奶架到了幽暗的堂房裏。奶奶聞到兩個男人身上那股強烈的燒酒氣息,好象他們整個人都在酒裏浸泡過。

奶奶在拜堂時,還是蒙上了那塊臭氣熏天的蓋頭布。在蠟燭燃燒的腥氣中,奶奶接住一根柔軟的綢布,被一個人牽著走。這段路程漆黑憋悶,充滿了恐怖。奶奶被送到炕上坐著。始終沒人來揭罩頭紅布,奶奶自己揭了。她看到在炕下方凳上蜷曲著一個麵孔痙攣的男人。那個男人生著一個扁扁的長頭,下眼瞼爛得通紅。他站起來,對著奶奶伸出一隻(又鳥)爪狀的手,奶奶大叫一聲,從懷裏摸出一把剪刀,立在炕上,怒目逼視著那男人。男人又萎萎縮縮地坐到凳子上。這一夜,奶奶始終未放下手中的剪刀,那個扁頭男人也始終未離開方凳。

第二天一早,趁著那男人睡著,奶奶溜下炕,跑出房門,開開大門,剛要飛跑,就被一把拉住。那個梳豆角辮的幹瘦老頭子抓住她的手腕,惡狠狠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