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得到餘司令的允許,退到高粱地裏,費勁撒出一泡紅高粱顏色、燒灼得(又鳥)頭熱辣辣發痛的尿。這時他感到輕鬆多了。他無意中看了一眼隊員們的臉色,都如廟中塑像一般猙獰可怖。王文義舌尖吐出,目光好似蜥蜴,呆板不轉。

汽車像警覺的大獸,屏住呼吸往前爬,父親聞到了它們身上那股香噴噴的味道。這時,汗透紅羅衫的我奶奶和氣喘籲籲的王文義妻子出現在蜿蜓的墨水河堤上。

我奶奶挑著一擔拤餅,王文義妻子挑著一擔綠豆湯,輕鬆地望見了墨水河中淒慘的大石橋。奶奶欣慰地對王文義妻子說:“嫂子,總算捱到了。”奶奶出嫁之後,一直養尊處優,這一擔沉重的拤餅,把她柔嫩的肩膀壓出了一道深深紫印,這紫印伴隨著她離開了人世,升到了天國,這道紫印,是我奶奶英勇抗日的光榮的標誌。

還是我的父親最先發現我的奶奶,父親靠著某種神秘力量的啟示,在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盯著緩緩逼近的汽車時,他往西一歪頭,看到奶奶像鮮紅的大蝴蝶一樣款款地飛過來。父親高叫一聲:“娘——”

父親的叫聲,像下達了一道命令,從日本人的汽車上,射出了一陣密集的子彈。日本人的三頂歪把子機槍架在汽車頂上。槍聲沉悶,像雨夜中陰沉的狗叫。父親眼見著我奶奶胸膛上的衣服啪啪裂開兩個洞。奶奶歡快地叫了一聲,就一頭栽倒,扁擔落地,壓在她的背上。兩笆鬥拤餅,一笆鬥滾到堤南,一笆鬥滾到堤北。那些雪白的大餅,蔥綠的大蔥,揉碎的(又鳥)蛋,散在綠草茵茵的草坡上。奶奶倒地後,王文義妻子那顆長方形的頭顱上,迸出了紅黃相間的液體,濺得好遠好遠,濺到了堤下的高粱上。父親看到這個小個子女人中彈之後,後退一步,身體一仄,歪在了堤南邊,又滾到河床上。她挑來的那擔綠豆湯,一桶傾倒,另一桶也傾倒,湯汁淋漓,如同英雄血。鐵桶中的一隻,跌跌撞撞跳進河,在烏黑的河水中,慢慢地向前漂著,從啞巴的麵前漂過,在石橋墩上碰撞幾下,鑽過橋洞,又從餘司令從我父親從王文義從方六方七兄弟麵前漂過。

“娘——”我父親撕肝裂膽地高叫一聲,身體彈到堤上。餘司令扯了一把我父親,沒扯住。餘司令吼一聲:“回來!”我父親沒聽見餘司令的命令,他什麼也聽不到。父親瘦小孱弱的身體跑在狹窄的河堤上,父親身上陽光斑斕,他在彈上堤的同時,就扔掉了手槍,手槍落在一棵葉子折斷的金色苦菜花上。父親張著兩隻手,像飛騰的小鳥,向奶奶撲去。河堤上安靜,落塵有聲,河水隻亮不流,堤外的高粱安詳莊重。父親瘦弱的身體在河堤上跑著,父親高大雄偉漂亮,父親高叫著:“娘——娘——娘——”這一聲聲“娘”裏滲透了人間的血淚,骨肉的深情,崇高的原由。父親跑完東邊的河堤,跳過連環的鐵耙,攀上西邊的河堤。堤下,啞巴們化石般的麵孔從父親身邊擦過。父親撲到奶奶身上,又叫一聲娘。奶奶平臥堤上,臉貼著堤邊的野草。奶奶背上,有兩個翻邊的彈洞,一股新鮮的高粱酒的味道,從那洞裏湧出來。父親扳著奶奶的肩頭,把奶奶翻過來。奶奶臉上沒有受傷,麵容整肅,頭發紋絲不亂,五綹劉海下,兩條眉梢兒下垂,奶奶半睜著眼,蒼翠的臉上雙唇鮮紅。父親抓住奶奶溫暖的手,又叫一聲娘。奶奶睜開眼,滿臉綻開天真的笑容。奶奶又伸出一隻手,交給父親。

鬼子汽車停在橋頭,馬達高一陣低一陣轟鳴著。

一個高大的人影在河堤上一閃,我父親和我奶奶被拉下河堤,是啞巴幹得好事。父親未及思想,又一陣狂風般的子彈,把他們頭上的無數棵高粱,打斷了,打碎了。

四輛汽車緊挨著,在橋外不動,第一輛車上和最後一輛車上,八挺歪把子機槍,射出的子彈,織成一束束幹硬的光帶,交叉出一個破碎的扇麵,又交叉成一個破碎的扇麵,時而在路東,時而在路西,高粱齊聲哀鳴,高粱的殘破肢體成直線下落成弧線飛升,鑽到堤上的子彈,激起一泡泡黃煙,發出一串串噗噗聲。

堤漫坡上的隊員們身體緊貼著野草和黑土,一動不動。機槍掃射持續了三分鍾,突然停止,汽車周圍布滿了金燦燦的彈殼。

餘司令壓低聲音說:“不許開槍!”

鬼子沉默著。河麵上一縷縷淡薄的硝煙,隨著輕俏的小風向東飄去。

父親告訴我,在這片刻的寧靜裏,王文義搖搖晃晃地走上河堤,他站在河堤上,手提長苗子鳥槍,目瞪口張,痛苦萬分,高叫一聲:“孩子他娘!”不及挪步,就被幾十顆子彈把腹部打成了一個月亮般透明的大窟窿。那些沾帶著腸子的子彈從餘司令頭上淅淅瀝瀝地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