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我父親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沒有人理他。
“鬼子的汽車!”我父親跳起來,怔怔地望著那些像流星一樣射過來的汽車。汽車的尾部拖著一條長長的焦黃的尾巴,車頭上劈劈叭叭地晃動著白熾的光芒。
“汽車來啦!”父親的話像一把刀,仿佛把所有的人斬了似的,高粱地裏籠罩著癡呆呆的平靜。
餘司令高興地吼一聲:“小舅子們,到底來了,弟兄們,準備好,我說開火就開火。”
路西邊,啞巴拍著屁股跳高。幾十個隊員,都哈著腰,提著武器,趴到河堤漫坡上。
已經聽到了汽車嗡嗡的吼叫聲。父親伏在餘司令身邊,擎著沉重的勃郎寧手槍,手腕灼熱酸麻,手掌汗水粘濕,手虎口那兒有一塊肉突然跳了一下,接著便突突地亂跳起來。父親驚訝地看著那塊杏核大的皮肉有節奏地跳動,好象裏邊藏著一隻破殼欲出的小鳥。父親不想讓它跳,卻因用了力,連動得整條胳膊都哆嗦起來。餘司令在他背上按了一下,那塊肉跳動猛停,父親把勃郎寧手槍換到左手,右手五指痙攣,半天伸不直。
汽車飛快地駛近,增大,車頭前那兩隻馬蹄大的眼睛射出一道道白光。轟轟的馬達聲像急雨前的風響,帶著一種陌生的、壓迫人心的激動。父親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汽車,父親猜想著這種怪物是吃草還是吃料,是喝水還是喝血,它們比我家那兩頭年輕力壯的細腿騾子跑得還要快。月亮般的車輪飛速旋轉,黃塵飛騰。漸漸看到車上的東西了。臨近石橋時,汽車慢慢減速,黃煙從車後漫過車頭,朦朧地遮掩著第一輛車上二十幾個穿杏黃色衣服、頭上扣著烏亮鐵帽子的人,父親後來知道了鐵帽子名叫鋼盔。——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時,我們家的鐵鍋被征收走了,我哥哥從鋼鐵堆裏偷回一個鋼盔,吊在炭火上燒水做飯。父親凝視著在煙火中變幻顏色的鋼盔,綠色的眼睛裏,流露出伏櫪老馬的悲壯神色。中間兩輛汽車上,裝著小山一樣高的雪白口袋,最後一輛汽車上,跟第一輛車一樣,站著二十幾個頭戴鋼盔的日本兵。
汽車逼近河堤,緩緩轉動的輪子顯得高大笨重,方方正正的汽車頭,在父親看來,像一個碩大無比的螞蚱頭。黃塵慢慢淡薄,汽車尾部,一屁一屁打出深藍色的煙霧。
父親把頭使勁縮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冰冷從腳底上升到腹部,在腹部集合成團,產生強大壓力,父親感到尿急,尿水激得(又鳥)頭亂點,他用力扭動著臀部,來克製即將灑出的水。餘司令嚴厲地說:“兔崽子,別動!”
父親萬般無奈,叫了一句幹爹,請求下去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