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提著他的腰刀和老漢陽步槍,來到餘司令麵前。他麵色沮喪,眼珠子發直。抬手指太陽,太陽已東南晌,低手指公路,公路空蕩蕩;啞巴指指肚子,嗷嗷地叫著,揮動著胳膊,對準村莊的方向。餘司令沈思片刻,對路西邊的人喊:“都過來!”

隊員們跨過公路,聚到河堤上。

餘司令說:“弟兄們,冷麻子要是敢耍弄咱,我就去把他腦袋揪下來!天還沒晌呢,咱再等一會,等到過了晌午頭,汽車還不來,咱就直奔譚家窪,跟冷麻子算帳。大家先到高粱地裏歇著去,我讓豆官回去催飯。豆官!”

父親仰臉看著餘司令。

餘司令說:“回家告訴你娘,讓她找人扜拤餅,正晌午時,一定送到,讓你娘親自來送。”

我父親點點頭,提一把褲子,插好勃郎寧手槍,飛快地跑下河堤,沿著公路往北跑了一小段,就一頭鑽進了高粱地,向著西北方向,哧哧溜溜地遊動。父親在海水一樣的高粱地裏,碰到了幾個長方形的騾馬頭骨。他用腳踢了一下,從骷髏裏跳出了兩隻短尾巴的、毛茸茸的田鼠,並不怎麼吃驚地望他一會兒,又鑽進骷髏裏去。父親又想起了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想起了公路修成後很久了,每逢刮東南風,村子裏還能聞到刺鼻的屍臭。墨水河裏,去年曾經泡脹漚爛了幾十具騾馬的屍體,它們就停泊在河邊的生滿雜草的淺水裏,肚子著了陽光,脹到極點,便迸然炸裂,華麗的腸子,像花朵一樣溢出來,一道道暗綠色的汁液,慢慢地隨河水流走了。

我奶奶剛滿十六歲時,就由她的父親做主,嫁給了高密東北鄉有名的財主單廷秀的獨生子單扁郎。單家開著燒酒鍋,以廉價高粱為原料釀造優質白酒,方圓百裏都有名。東北鄉地勢低窪,往往秋水泛濫,高粱高稈防澇,被廣泛種植,年年豐產。單家利用廉價原料釀酒謀利,富甲一方。我奶奶能嫁給單扁郎,是我曾外祖父的榮耀。當時,多少人家都渴望著和單家攀親,盡管風傳著單扁郎早就染上了麻風病。單廷秀是個幹幹巴巴的小老頭,腦後翹著一支枯幹的小辮子。他家裏金錢滿櫃,卻穿得破衣爛襖,腰裏常常紮一條草繩。奶奶嫁到單家,其實也是天意。那天,我奶奶在秋千架旁與一些尖足長辮的大閨女耍笑遊戲,那天是清明節,桃紅柳綠,細雨霏霏,人麵桃花,女兒解放。奶奶那年身高一米六零,體重六十公斤,上穿碎花洋布褂子,下穿綠色緞褲,腳脖子上紮著深紅色的綢帶子。由於下小雨,奶奶穿著一雙用桐油浸泡過十幾遍的繡花油鞋,一走克郎克郎地響。奶奶腦後垂著一根油光光的大辮子,脖子上掛著一個沉甸甸的銀鎖——我曾外祖父是個打造銀器的小匠人。曾外祖母是個破落地主的女兒,知道小腳對於女人的重要意義。奶奶不到六歲就開始纏腳,日日加緊。一根裹腳布,長一丈餘,曾外祖母用它,勒斷了奶奶的腳骨,把八個腳趾,折斷在腳底,真慘!我的母親也是小腳,我每次看到她的腳,就心中難過,就恨不得高呼,打倒封建主義!人腳自由萬歲!奶奶受盡苦難,終於裹就一雙三寸金蓮。十六歲那年,奶奶已經出落得豐滿秀麗,走起路來雙臂揮舞,身腰扭動,好似風中招颭的楊柳。單廷秀那天挎著糞筐子到我曾外祖父村裏轉圈,從眾多的花朵中,一眼看中了我奶奶。三個月後,一乘花轎就把我奶奶抬走了。

奶奶坐在憋悶的花橋裏,頭暈眼眩。罩頭的紅布把她的雙眼遮住,紅布上散著一股強烈的黴餿味。她抬起手,掀起紅布——曾外祖母曾千叮嚀萬囑咐,不許她自己揭動罩頭紅布——一隻沉甸甸的絞絲銀鐲子滑到小臂上,奶奶看著鐲子上的蛇形花紋,心裏紛亂如麻。溫暖的熏風吹拂著狹窄的土路兩側翠綠的高粱。高粱地裏傳來鴿子咕咕咕咕的叫聲。剛秀出來的銀灰色的高粱穗子飛揚著清淡的花粉。迎著她的麵的轎簾上,刺繡著龍鳳圖案,轎簾上的紅布因轎子經年賃出,已經黯淡失色,正中間油漬了一大片。夏末秋初,陽光茂盛,轎夫們輕捷的運動使轎子顫顫悠悠,拴轎杆的生牛皮吱吱吜吜地響,轎簾輕輕掀動,把一縷縷的光明和一縷縷比較清涼的風閃進轎裏來。奶奶渾身流汗,心跳如鼓,聽著轎夫們均勻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腦海裏交替著出現卵石般的光滑寒冷和辣椒般的粗糙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