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五諾諾連聲,眼皮緊急眨動。他用口叼著刀,提起水桶,從羅漢大爺頭上澆下去。羅漢大爺被冷水一激,頭猛然抬起,血水順著他的臉、脖子,混濁地流到腳跟。一個監工從河裏又提來一桶水,孫五用一塊破布蘸著水,把羅漢大爺擦洗得幹幹淨淨。孫五擦淨大爺,屁股扭動著,說:“大哥……”
羅漢大爺說:“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黃泉之下不忘你的恩德。”
日本官兒吼叫一聲。
翻譯說:“快點動手!”
孫五臉色一變,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大爺的耳朵,說:“大哥,兄弟沒法子……”
父親看到孫五的刀子在大爺的耳朵上像鋸木頭一樣鋸著。羅漢大爺狂呼不止,一股焦黃的尿水從兩腿間一躥一躥地滋出來。父親的腿瑟瑟戰抖。走過一個端著白瓷盤的日本兵,站在孫五身旁,孫五把羅漢大爺那隻肥碩敦厚的耳朵放在瓷盤裏。孫五又割掉羅漢大爺另一隻耳朵放進瓷盤。父親看到那兩隻耳朵在瓷盤裏活潑地跳動,打擊得瓷盤叮咚叮咚響。
日本兵托著瓷盤,從民夫麵前,從男女老幼們麵前慢慢走過。父親看到大爺的耳朵蒼白美麗,瓷盤的響聲更加強烈。
日本兵把耳朵端到日本官麵前,軍官點點頭。日本兵把瓷盤放在日本兵的屍體旁,靜默片刻,又端起來,放到狼狗嘴下。
狼狗收起舌頭,用尖尖的、烏黑的鼻子去嗅那兩隻耳朵。它搖搖頭,又吐出舌頭,蹲坐起來。
翻譯對孫五說:“喂,再割!”
孫五在原地轉著圈,嘴裏咕咕嚕嚕地說著什麼,父親看到他滿臉油汗,眼睛眨得像(又鳥)啄米一樣迅速。
羅漢大爺的雙耳底根上,隻流了幾滴血,大爺雙耳一去,整個頭部變得非常簡潔。
鬼子軍官又吼了一聲。
翻譯說:“快點割!”
孫五彎下腰,把羅漢大爺的男(禁止)一刀旋下來,放進日本兵托著的瓷盤裏。日本兵兩根胳膊僵硬地伸著,兩眼平視,像木偶一樣從人群前走。父親覺得奶奶冰冷的手指幾乎摳進自己肩頭的肉裏。
日本兵把瓷盤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兩口,又吐出來。
羅漢大爺淒厲地大叫著,瘦骨嶙峋的身體在拴馬樁上激烈扭動。
孫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日本官兒把皮帶一鬆,狼狗撲上來,兩隻前爪按著孫五的肩頭,一嘴利齒在孫五麵前晃。孫五躺在地上,雙手捂住臉。
日本官打一個呼哨,狼狗拖著皮帶顛顛地跑回去。
翻譯官說:“快剝!”
孫五爬起來,捏著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羅漢大爺麵前。
羅漢大爺破口大罵,所有的人都在大爺的罵聲中昂起了頭。
孫五說:“大哥……大哥……你忍著點吧……”
羅漢大爺把一口血痰吐到孫五臉上。
“剝吧,操你祖宗,剝吧!”
孫五操著刀,從羅漢大爺頭頂上外翻著的傷口剝起,一刀刀細索索發響。他剝得非常仔細,羅漢大爺的頭皮褪下。露出青紫的眼珠,露出了一棱棱的肉……
父親對我說,羅漢大爺臉皮被剝掉後,不成形狀的嘴裏還嗚嗚嚕嚕地響著,一串一串鮮紅的小血珠從他的醬色的頭皮上往下流。孫五已經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麼精細,把一張皮剝得完整無缺。大爺被剝成一個肉核後,肚子裏的腸子蠢蠢欲動,一群群蔥綠的蒼繩漫天飛舞。人群裏的女人們全都跪倒在地上,哭聲震野。當天夜裏,天降大雨,把騾馬場上的血跡衝洗得幹幹淨淨,羅漢大爺的屍體和皮膚無影無蹤。村裏流傳著羅漢大爺屍體失蹤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一代傳一代,竟成了一個美麗的神話故事。
“他要是膽敢耍弄老子,我擰下他的腦袋做尿壺!”太陽越升越小,發出白熾的光線,高粱上的露水稀了,野鴨子飛走了一批。又飛來一批,冷支隊的人還沒到,公路上除了偶爾躥過野兔外,再無一個活物。後來又鬼鬼祟祟地跳出一隻火紅的狐狸。餘司令罵完冷支隊長,喊一聲:“喂,都起來吧,八成是上了冷麻子這個狗娘養的當啦。”
隊員們早就趴累了,巴不得這聲喊。司令一聲令下,就應聲爬起,有的坐在河堤上,嚓嚓地打火吸煙,有的站在河堤上,用力往堤下撒尿。
父親跳上河堤後,還在想著去年的一些情景,羅漢大爺被剝皮後的頭顱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動。野鴨子被突然冒出來的人群驚嚇,齊飛起,又陸續落到不遠處的河灘上,蹣蹣跚跚地行走,翠綠的鴨羽和黃褐的鴨羽在草叢中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