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好半響才明白了眼前發生了什麼事。中年人原來是個武藝高強的英雄。英雄為他開辟了道路,跑吧!大爺小心翼翼地從那個洞裏爬出去。那個死鬼子仰麵躺著,一條腿還在抽抽答答地顫動。
大爺爬進了高粱地,直起腰來,順著壟溝,盡量躲避著高粱,不發出響動,走上墨水河堤。三星正晌,黎明前的黑暗降臨。墨水河裏星鬥燦爛。局促地站在河堤上,羅漢大爺徹骨寒冷,牙齒頻繁打擊,下巴骨的痛疼擴散到腮上、耳朵上,與頭頂上一鼓一鼓的化膿般的疼痛連成一氣。清冷的摻雜著高粱汁液的自由空氣進入他的鼻孔、肺葉、腸胃,那兩盞鬼火般的桅燈在霧中亮著,杉木柵欄黑幢幢的,像個巨大的墳墓。羅漢大爺幾乎不敢相信,這麼容易就逃出來了。他的腳把他帶上了那座腐朽的小木橋,魚兒在水中翻花,流水潺潺有聲,流星亮破一線天。好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呀,什麼也沒有發生。本來,羅漢大爺就可以逃回村子,藏起來,躲起來,養好傷,繼續生活。可是,當他走在木橋上時,聽到在河南岸,有個不安生的騾子嘶啞地叫了一聲。羅漢大爺為了騾子重新返回,釀出了一出壯烈的悲劇。
騾馬拴在離柵欄不遠處的幾十根木樁上,它們的身下,漾溢著尿臊屎臭,馬打著響鼻,騾子啃著木樁;馬嚼著高粱秸子,騾子拉著稀屎。羅漢大爺一步三跌,闖進騾馬群。他嗅到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親切的味道,他看到了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熟悉的身影。他撲上去,想去解救自己的患難的夥伴。騾子,這不通理論的畜生,竟疾速地調轉屁股,飛起雙蹄。羅漢大爺喃喃地說:“黑騾,黑騾,咱一起跑了吧!”騾子暴怒地左旋右轉,保護著自己的領地。它們竟然認不出主人啦,羅漢大爺不知道自己身上新鮮的陳舊的血腥味,自己身上新鮮的陳舊的傷痕,已經把自己改變了。羅漢大爺心中煩亂,一步跨進去,騾子飛起一個蹄子,打在了他的胯骨上。老頭子側身飛去,躺在地上,半邊身子都麻木不仁。騾子還在撅著屁股打蹄,蹄鐵像殘月一樣閃爍。羅漢大爺胯骨灼熱脹大,有沉重的累贅感。他爬起來,歪倒了,歪倒了又爬起來。村裏的那隻嗓音單薄的公(又鳥)又叫了一聲。黑暗逐漸消退,三星愈加輝煌耀目,也輝耀著那亮晶晶的騾子屁股和眼球。
“好兩個畜生!”
羅漢大爺,心頭火起,一歪一斜地轉著,想尋找一件利器。在開挖引水渠的工地上,他找到一柄鋒利的鐵鍬。他毫無拘禁地走,叫罵,忘了百步之外的人與狗。他自由自在,不自由都是因為怕。東方那團漸漸上升的紅暈在上升時同時散射,黎明前的高粱地裏,靜寂得隨時都會爆炸。羅漢大爺迎著朝霞,向那兩頭大黑騾子走去。他對黑騾恨之入骨。騾子靜立著不動,羅漢大爺把鐵鍬端平,對準一頭黑騾的一條後腿,猛力鏟過去。一道涼涼的陰影落到騾子的後腿上。騾子歪斜了兩下,立即挺住,從騾頭那兒,響了粗獷豪烈驚愕憤怒的嘶鳴。隨即,受傷的騾子把屁股高高揚起,一溜熱血拋灑,像雨點一樣,淅淅瀝瀝淋了大爺滿臉。大爺瞅準空當,又鏟中了騾子的另一條後腿,黑騾歎息了一聲,屁股逐漸墮落,猛然坐在地上,兩條前腿還立著,脖子被韁繩吊直,嘴巴朝著已是灰藍色的蒼天呼籲。鐵鍬被騾子沉重的屁股壓住,大爺也蹲了窩。他用盡全力,把鐵鍬抽出。他感覺到鐵鍬刃兒牢牢地嵌在騾子的腿骨裏。另一頭黑騾,傻愣愣地看著癱倒的同伴,像哭一樣,像求饒一樣哀鳴著。
大爺平托鐵鍬,向它逼過去,它用力後退著,韁繩幾乎被拉斷,木樁嗶嗶叭叭地響,它拳大的雙眼裏,流著暗藍的光。
“你怕了嗎?畜生!你的威風呢?畜生!你這個忘恩負義吃裏扒外的混帳東西!你這個裏通外國的狗雜種!”
羅漢大爺怒罵著,對著黑騾長方形的板臉鏟出一鍬。鐵鍬鏟在木樁上,他上下左右晃動著鍬柄,才把鍬刃拔出。黑騾掙紮著,後腿曲成弓箭,禿尾巴掃地嚓啦有聲。大爺瞄準騾臉,啦地一響,鐵鍬正中騾子寬廣的腦門,堅固的頭骨與鍬刃相撞,一陣震顫,通過鍬柄傳導,使羅漢大爺雙臂酸麻。黑騾閉口無言,蹄腿亂動,交叉雜錯,到底撐不住。呼隆一聲倒下,像倒了一堵厚牆壁。韁繩被頓斷,半截在木樁上垂著,半截在騾臉邊曲著。大爺垂手默立。光滑的鍬柄在騾頭上斜立指著天。那邊狗叫人喧,天亮了,從東邊的高粱地裏,露出了一弧血紅的朝陽,陽光正正地照著羅漢大爺半張著的黑洞洞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