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嘴巴的功能(3 / 3)

如今我們時常聽到拒絕投降的說辭,或一些人被封作拒絕投降的楷模、表率,讓我們頂禮膜拜。細細想去,他們活得並不比誰不自在,甚至堂·吉訶德以為是惡魔的風車也沒見,何從拒絕,何從投降,倒有點“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泛酸感。其實,蘇東坡倒是在小人的包圍之中,他可以說是終其一生在犯小人,總是不得安寧。這也是所有正直文人經常碰上的厄運。然而,可慶幸的是,他在顛沛流離的一生中,卻有著一張能吃能喝的好嘴巴和難得的好口福,實在使那些整他的人氣得發昏。

會吃,懂吃,有條件吃,而且有良好的胃口,是一種人生享受。尤其在你的敵人給你製造痛苦時,希望你過得悲悲慘慘、淒淒冷冷切切,希望你厭食,希望你尋死上吊,你像一則電視廣告說的那樣,“吃嘛嘛香”,那絕對是一種靈魂上的反抗。應該說,蘇東坡的口福,是他在坎坷生活中的一筆精神財富。如果看不到這點,不算完全理解蘇東坡。

蘇東坡一生“忠言讜論”,剛直不阿,從來不肯苟且妥協。他在《湖州謝表》裏,公開向神宗表示自己的態度,絕不陪這班小人玩無聊的官場戲,“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壓根不理會這些握有權柄的小人之輩。他哪裏曉得小人不可得罪的道理,率意而行,任情而為,照講他想講的話,照寫他想寫的文章,鋒芒畢露,略無收斂。於是,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到政治上的迫害。外放、貶官、謫降、停俸,這也是曆史上的統治者要收拾作家詩人時,還不足以找到說辭殺頭掉腦袋之前,常用的一套令其不死不活的做法。所以,東坡先生數十年間,三落三起,先是被貶黃州,後是謫往嶺南,最終流放到海南島,都是小人們不肯放過他的結果。

他們以為這樣可以使他噤聲、沉默、低頭、困頓,以至於屈服、告饒、認輸、投降。但小人們完全估計錯了。蘇東坡無論貶謫到什麼地方,都能寫出作品,都能吃出名堂,都能活得有滋有味。這就非我們那些或神經脆弱,或輕浮淺薄,或經不起風風雨雨,或摔個跟頭便再也爬不起來的同行,所能望其項背的了。於是,你不能不佩服他的文章,你不能不羨慕他的口福。無論文章,無論嘴巴(包括吃下去和講出來),都充滿了他對權勢的蔑視,對小人的不屑,對生活和明天的憧憬和希望,以及身處逆境中的樂觀主義。

“你讓我死,我就會按你說的去死嗎?我且不死呢!隻要我這張嘴還能夠吃下去,我這支筆就能夠繼續寫下去。”假如以這樣的潛台詞來理解在蘇東坡全部作品中,竟會有如此多的筆墨談到他的吃喝、他的口福,他的開懷大飲,或放口大嚼的酣暢淋漓的快樂,也許可以稍許理解大師心理一二。後來,讀宋代朱弁的《曲洧舊聞》明白了,其實他誌不在吃。“東坡嚐與劉貢父言:‘某與舍弟習製科時,日享三白,食之甚美,不複信世間有八珍也。’貢父問三白,答曰:‘一撮鹽,一碟生蘿卜,一碗飯,乃三白也。’貢父大笑。”由此看來,他在吃喝的要求上,是可以自奉甚儉的。

同在這部宋人筆記中,我們還可看到他大事渲染吃喝的豪情,那不言而喻的伏櫪之誌,躍然紙上。“東坡與客論食次,取紙一幅,書以示客雲:‘爛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筷。南都麥心麵,作槐芽溫淘,糝襄邑抹豬,炊共城香粳,薦以蒸子鵝。吳興庖人斫鬆江鱸鱠,即飽,以廬山康王穀簾泉,烹曾坑鬥品茶。少焉,解衣仰臥,使人誦東坡先生《赤壁前、後賦》,亦足以一笑也。’東坡在儋耳,獨有二賦而已。”如此追求極致的美食,落筆卻在他的文章之上,吃喝的目的性是再明確不過的了。

善良的人可能窮困,可能坎坷,可能連一個蟲豸也敢欺侮他。可他心裏是坦蕩的,覺也睡得踏實,因為他無可再失去的了,還有什麼值得掛牽的呢?而與之相反,用卑劣的手段,用汙穢的伎倆,用出賣靈魂的辦法,或獲得了金錢,或獲得了權力的小人之流,他並不因此而無憂無慮、稱心如意的。為了保住他的錢、他的權,日思夜想,坐臥不安,提心吊膽,惶惶然不可終日。哪怕半夜從夢中醒來,也一身冷汗。所以說:“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快樂和痛苦,有時也隻能相對而言。

在現實生活中,那些用盡心機撈到一切的勝者,其實很累,很緊張,要不停地瞪大眼睛,窺視著四麵八方,每個細胞,每根神經,都得打疊起百倍精神,或賠笑,或應付,或過招,或韜晦。像這種全天候的活法,是無法稱之謂瀟灑的。更有甚者,那些殫精竭慮撈不到一切的敗者,就拉倒罷!不,而是更痛苦,麵如喪門之神,情似鬥敗之雞,恨得牙癢,氣得上火,見別人有,眼饞心癢,急不可耐;見自己無,怨天尤人,憤不欲生,也是活得十分沉重。

雖然,他們的夥食標準比誰都不差,而且,幾乎天天有飯局,忙者,從琳琅滿目的早茶開始,直到夜半的酒吧小啜,可謂吃個不停。然而,他們這兩類人,心有外騖,通常不會有太熱烈的食欲。

這一點,真得向東坡先生學習。蘇東坡被陷害,抓到開封坐牢,這就是有名的“烏台詩案”。宋神宗不大相信禦史們構陷他的罪實,曾派兩個小黃門半夜三更到大獄裏觀察他的動靜。回宮後向神宗彙報,說蘇東坡鼾聲如雷,睡得十分香甜。於是這位皇帝做出結論,看來學士心底坦然,這才睡得如此踏實。所以,那班小人要定他一個死罪時,神宗沒有畫圈,而是從輕發落,把他貶往黃州。

從蘇東坡身上,我們至少獲得以下三點教益。作為一個作家,第一,得要有一份坦然從容的好心胸;狗肚雞腸,首鼠兩端,患得患失,狹隘偏執,是成不了器的。第二,得要有一份剛直自信的好精神;隨人俯仰,隨波逐流,牆頭衰草,風中轉蓬,是站不住腳的。第三,恐怕得有一份兼容並蓄的好胃口,不忌嘴,不禁食,不畏生冷,不怕嚐試。這個道理若用之於營養,則身體健康;用之於文章,則盡善盡美;用之於交友,則集思廣益;用之於人生,則豐富多彩。

他就這樣一步步達到文學的高峰。朱弁的《曲洧舊聞》記載:“東坡之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每一篇到,歐陽(修)公為終日喜,前輩類如此。一日,論文及坡公,歎曰:‘汝記吾言,三十年後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崇寧大觀間,(蘇軾)海外詩盛行,後生不複言歐公者。是時,朝廷雖嚐禁止,賞錢增至八百萬,禁愈嚴而傳愈多,往往以多相誇。士大夫不能誦蘇詩,便自覺氣索。”

如果他沒有好的心胸、好的精神,特別是好的胃口和好的消化能力,能達到這樣“吾文如萬斛泉湧,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裏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其所當行,常止於其不可不止。”“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的文學高度嗎?

他寫過一首《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就連這種劇毒的河豚魚,蘇東坡也敢一試。宋代吳曾《能改齋漫錄》載:“東坡在資善堂中,盛稱河豚之美。李原明問其味如何,答曰:‘值那一死!’”正是這種美食主義,廣泛吸取人世精華,才使得他文章汪洋恣肆,得以千古流傳。一個像林黛玉隻能夾得一筷子螃蟹肉吃的作家,這怕那怕,我看未必能有寫出大作品的氣力。

1094年,他第二次被流放,到惠州。當時的嶺南可不是今天的珠三角,但他麵對這種小人們的政治迫害,唱出“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常作嶺南人”的反調,毫無屈服之意,還是從口腹享受上大做文章。1097年,蘇東坡第三次流放,被送到當時被看作蠻荒之地的海南島,過著十分艱苦的日子。不過苦中有樂,他發現儋州濱海,蠔,也就是牡蠣極多。他給他的兒子蘇過開玩笑地說,你可千萬不要把這個消息傳到北方去。到他們知道這裏有如此美味,沒準他們都要學我這樣,要求犯錯誤,被發配到海南來,分享我這份佳品呢。

從這番幽默的語言中,我們可以看出蘇東坡的嘴巴,從來是和他的反抗心理相關的。一飲一啄,區區小事,卻反映了他在坎坷境遇中尋求生存下去的力量和不屈的意誌,正是這樣,他才能夠獲得浪跡天涯中的靈魂自由。一個充滿自信的強者,無論落到什麼境遇,隻要精神不敗,小人又豈奈他何。

吃得香,睡得著,寫得出,而且寫得好,斯為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