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嘴巴的功能(2 / 3)

中國人的吃心理,若是隻表現在一個“貪”字上,猶可以理解乃物質極度匱乏、精神極度低下的後果。如果,從人們對於吃的刁鑽古怪,挖空心思,無所不用其極,所表現出令世人驚異的施虐性,便是除了“貪”之外,要再加上殘忍的“殘”了。

一條鮮活的太湖鯉魚,宰而不使其死,開膛剖肚刮鱗,手持其頭,始終不鬆手,氽入沸滾的油中,待熟,便加料烹調,端上桌來。此時,那魚尚未死,眼能轉動,口能翕合。據說,洋人,尤其洋太太,多不敢下筷。但在座的中國人則喜形於色,摩拳擦掌,殺向這條魚去。

我並非魚道主義者,我也知道我吃的每條魚,都必然有這樣一個宰殺過程。但一定要如此弄到桌麵上來表演,其中是否有施虐的吃心理作祟?值得懷疑。唯其不得吃,吃不著,盼望太久,失望太久,空著肚子等待得則更久,自然,這種報複心理,便化作慢慢的消遣。

那條在餐桌上眨眼的太湖鯉魚,是上了電視的。還有一種據說活吃猴腦的吃法,就更殘酷了。其法是將一隻活猴,夾緊在一張特製的餐桌中間的圓洞裏,不管它在桌子底下如何嘰裏呱啦地叫喚,食客們持專用工具,擊碎其腦殼,用匙舀那白花花的腦漿,就什麼作料吃下去。如果確有其事,那血淋淋的場麵,用意似不在吃,而是一種嗜血者的潛意識發泄。

還有,弄一塊爐板,將欲吃的活物放在上麵,用文火徐徐焙烤,並不急著要它死,而是要它口渴難忍,給它醬油喝,給它醋喝,使五香作料的味道,由其髒腑滲入肉中,這自然是百分之百的保證原汁原味了。於是,這套生吃活烤的全過程,最後一個環節,吃倒不成其為主要目的了,相反,施虐的每個步驟,則是就餐者的最大樂趣所在。

那些吃得快活,吃得滿足,吃得汗流浹背、痛快淋漓,吃得手舞足蹈、胡說八道的吃主,此時此刻,便進入了吃便是一切,吃便是生命的無我也無他的狀態之中。我就覺得老祖宗神農氏嚐百草,改變了更早的原始時期茹毛飲血的飲食習慣,老是糠菜半年糧,肚子裏沒一點油水,無法不生出這種吃心理來,似乎人為了這張嘴活著外,便別無其他了。

《紅樓夢》裏少有這種血淋淋的吃的場麵,曹雪芹把吃當作一種文化對待。雖然他那時營養狀況不佳,肚子很餓,但能夠安貧樂道地著作《紅樓夢》,就幾根老韭菜下粥,然後嗬開凍墨,守著盞孤燈寫下去,把吃心理升華為吃文化,再提煉出一段美麗文字,而無時下中國人那種既貪且殘的吃心理,這實在很值得敬佩的。

吃心理和吃文化不完全是一回事,前者乃本能,本能來自先天,是基因決定了的。後者係修養,修養則是後天的熏陶,是逐漸形成的。中國人遠自先秦時期,就認為飲食是精神文明的體現,“夫禮之初,始於飲食”。“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食勝氣。唯酒無量,不及亂。沽酒市脯,不食。不撒薑食,不多食。”孔夫子對於這方麵的講究,就更具體而微了。

但願經過一段現如今豐衣足食的歲月,相信所謂“衣食足,知榮辱”此話果然是這麼回事之後,祛除一些人的病態的吃心理,真正體現我們從先秦開始的飲食文明,那才是值得自豪的。

人之異於禽獸,這文化二字是十分關緊的。隻有吃心理,而無吃文化,這個民族是不會有什麼前途的。

嘴巴,對於文人來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讀宋人筆記,有關東坡先生嘴巴的幾則軼事,頗有啟發。費袞《梁溪漫誌》:“東坡一帖雲:‘夜坐饑甚,吳子野勸食白粥,雲能推陳出新,利膈養胃。僧家五更食粥,良有以也。粥既快美,粥後一覺,尤不可說,尤不可說!’”袁文《檮杌閑評》:“蘇東坡一帖雲:‘予少嗜甘,日食蜜五合,嚐謂以蜜煎糖而食之可也。’又曰:‘吾好食薑蜜湯,甘芳滑辣,使人意快而神清。’其好食甜可知。至《別子由詩》雲:‘我欲自汝陽,徑上潼江章,想見冰盤中,石蜜與糖霜。’嗜甘之性,至老而不衰。”

何遠《春渚紀聞》:“先生在東坡,每有勝集,酒後戲書,見於傳錄者多矣。獨畢少董所藏一帖,醉墨瀾翻,而語特有味。雲:‘今日與數客飲酒,而純臣適至。秋熱未已而酒白色,此何等酒也。既與純臣飲,無以侑酒,西鄰耕牛適病,足以為。飲既醉,遂從東坡之東,直出至春草亭,而歸時已三鼓矣!’所謂春草亭,在郡之城外,是與客飲私酒,殺耕牛,醉酒逾城,犯夜而歸。又不知純臣者是何人?豈亦應不當與往還人也。”

俞文豹《吹劍錄》:“齊王躅言,‘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東坡雲:‘未饑而食,雖八珍猶草木;使草木如八珍,惟晚食為然。’文豹謂三者固處約之道,然必老成之人,始能造此。嗜欲少則能晚食,筋力衰則能安步,血氣定則能無罪。”

一個文人要不懂得口福,大概寫不出好文章;一個作家沒有一份好胃口,估計難以產生傑作:嘴巴的功能全體現在這裏了。蘇東坡所以成其為蘇東坡,和他一生追求口腹享受是不無關聯的。在一部文學史上,凡大家巨匠,都是美食主義者,或曾經是美食主義者,或讚成鼓吹美食主義的人。曹雪芹在北京西郊,窮得隻能喝粥就鹹菜,並不妨礙他在《紅樓夢》裏寫出那麼多精致刁鑽的吃食來。果戈理在《死魂靈》裏對俄羅斯人那連王水也奈何不得的腸胃,是如何的讚歎不已啊!

就東坡先生而言,大多數中國人可能未必背得出他的詩詞,但沒有領教過,或者索性不知道“東坡肉”和“東坡肘子”者,恐怕為數甚少。在中國犖犖大觀的菜係食譜中,能以一個作家詩人的名字冠名的珍饈,這光榮隻有蘇東坡享有,實在是使得一向上不得台盤的文人揚眉吐氣的。有宮保肉,有叫化雞,有譚家菜,有李連貴大餅,要不是蘇東坡給文人爭光,吃文化這個領域裏,作家詩人就要剃光頭了。

大家都曉得東坡肉這道菜典出杭州,不過,初到西湖的遊客,更熱衷炸響鈴、炒鱔糊、龍井蝦仁、西湖醋魚。四川眉山,因為是蘇軾的家鄉,也沾光推出了東坡肘子。有一年我到峨眉山,途經該城,有幸嚐到此味,除價格公道外,別的就沒有留下什麼印象了。

其實,東坡肉的最早發源地,應該是1080年蘇東坡謫居的湖北黃岡。因為他到了這個偏僻地區,發現當地豬多肉賤,才想出這種吃肉的方法。宋代人周紫芝在《竹坡詩話》中記載:“東坡性喜嗜豬,在黃岡時,嚐戲作《食豬肉詩》雲:‘黃州好豬肉,價賤等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後來,1085年蘇軾從黃州複出,經常州、登州任上返回都城開封,在朝廷裏任職,沒過多久,受排擠;1089年要求調往杭州任太守,這才將黃州燒肉的經驗,發展成東坡肉這道菜肴。他在杭州,做了一件大好事,就是修浚西湖,築堤防汛,減災免難。杭州城的老百姓為了感謝他的仁政,把這條湖堤稱作蘇堤。堤修好時,適逢年節,群眾給他送來了豬肉和酒。東坡先生倒很有一點群眾觀點,批了個條子,說將“酒肉一起送”給那些在湖裏勞作的民工。結果,做飯的師傅錯看成“酒肉一起燒”,把兩樣東西一塊下鍋煮起來,想不到香飄西湖,令人饞涎欲滴。這就是色濃味香、酥糯可口、肥而不膩、瘦而不柴的東坡肉的來曆。於是,慢火、少水、多酒,便成了製作這道菜的要訣。

可是,如果想到他貶到黃州之前,還是在開封大牢裏關著的欽犯,是個差一點就要殺頭的人,就會發現他這種口福上的專注之情,其實是這位文學大師對於權貴、惡吏、小人、敗類恨不能整死他的精神抵抗。從他《初到黃州》一詩中,就表白出他的這種絕不服輸的性格:“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隻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這和他在出獄後所寫的詩句“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那種絕不買賬的心態是相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