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讓他躺在她溫暖的懷中。或者,連做愛都已經失去了意義。他隻是蜷縮在她柔軟的乳房間,在那裏聆聽她和那個未知生命的心跳聲。他覺得那跳動就像是完美的音樂,讓他仿佛回到遙遠的兒時。那時候他還不曾萌生遠大理想,但後來,他說,曾經期冀的所有夢想,竟然都輕而易舉地實現了。讀書,並且讀到最高的學位,就仿佛他能將整個世界踩在腳下。但是他就是不能戛然而止,或者這就是小人得誌的報應。他如果能夠負責任地對待自己,也許就不會膨脹出那些欲望。他渴望權杖在握的那種感覺,為此不惜一步一步地沉潛下去,讓環境改變人生的軌道。或許他所做的一切,當初,僅隻是為了向妻子證明他是個怎樣的男人,然後便開始恣意妄為,以為這個世界上他無所不能。
他後悔是因為他沒能把一個更好的男人交付她。他為此而對她充滿歉疚和愧悔。他沒有能讓她擁有一個曾經單純的男人。他隻是把一個破敗不堪的混蛋交給了她。從此他寄望於她能重塑他的未來。他給了她怎樣沉重的負擔,但她還是接過了這神聖的使命,隻是,他們都明白已然悔之晚矣。
他們就是在這樣的人生低穀中彼此相愛了。他們並不知早就有人預言了他們遲早的靈肉相依。於是他們決心將這虛妄之愛進行到底。在所餘不多的日子裏,他們確乎做到了,並不再有任何所求。隻要能讓最後的愛情變得純粹而鏤骨銘心。於是他們的生命隨之豐盈起來,甚至某種宗教般的單純崇高。
在很短的時間裏,她竟然完成了對他的塑造。讓他成為了一個新人,一個近乎於回到本真的人。這一點不單單他們自己感覺到了,甚至身邊的人也覺出他正在由衷地脫胎換骨。於是各種猜測紛紛攘攘,一說他的改過自新不過是為了脫罪,一說這是他狡猾的金蟬脫殼之計,另有人以為這是愛情的力量,讓他在懺悔和蛻變中獲得自贖。盡管這一切姍姍來遲,但無論如何到底來了。隻是無論人們怎樣妄加評判,已經和他們毫無關係了。
他們對坐著,偶爾發出歎息,但他們什麼都不再說,能感受到那隱隱的已知的不幸正匆匆趕來。像繞梁的餘音,環繞著,陣陣疼痛。仿佛尾聲已經逼近,但沒有摧枯拉朽的海嘯,而是,鈍刀子一般地、慢慢地割著,那絲絲縷縷的生命,直到最後的時刻。
然後,男人說,我們來吧。像一聲號令。女人毫不遲疑地脫光衣服,躺在床上。她躺在那裏就像躺在案板上等待宰殺的羔羊。已經無所謂快感了。但他們還是一如既往地抵達了那個高潮。他們甚至在高潮的位置上停留了很久。就仿佛歌唱家唱出的高音,始終在高音區往複回環。直到舞台上的帷幕慢慢落下。
然後,他們收束了美麗的羽毛。很快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他們還來不及形成那種纏綿的習慣。他們總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他們無限的欲望。於是在他們的相處中很難從容淡定,不過他們會用更多的時間來娓娓朗讀女人喜歡的那些詩篇。
那一刻,他們的身體雖然分開,卻依舊滿心依戀。當一切要做的都已經做完,於是,恐懼襲來,那種不安的感覺,就像被鬼魅攫走了靈魂。
但男人還是堅定地站起來,仿佛身負使命,說,他必須走了。女人看著他起身,看著他穿上外衣,走到門口,又看著他,抓住門的把手。她知道他隻要旋動把手就意味著,她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但她依舊坐在那裏。坐著。這是男人最後的請求了。於是,她沒有動,也沒有流淚。她就那樣坐著,看他的背影,看他,如何旋動了那個把手……
她看著男人的背影和他正在旋動的把手。她突然在他的身後低聲朗讀起來。是的,那個夜間守門人,他所以活著,就是為了等待他的猶太女人。他將她囚禁於暗室,讓做愛成為生命中最後的輝煌。他或許並不想讓他深愛的女人和他同歸於盡。他給了她那條通向生命的渠道,但猶太女人卻放棄了。那時候之於他們,生命的意義已無足輕重,而所謂的罪惡也無足掛齒。那一刻她隻想跟隨他,無論天涯海角。然後就來到這個明媚的清晨。逃亡中,他們當然知道身後已布滿追兵。士兵們要殺的隻是那個納粹。但他們還是在晨光中拚命向前跑。他們向著黎明,向著太陽,向著共同赴死的那一刻,所以,他們永遠不會停住腳步。是因為愛。然後,在橋上,被身後的子彈射穿。他們躺下的姿態很美,也很悲壯。
他們睡在了太陽裏。在橋上。身下是滔滔河水。
她以為他會成為她永恒的戀人。
從此,他們永遠地收束了美麗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