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遠逝的鄉土(七)(2 / 3)

老徐說他們徐家來得要晚一些,是1937年來的。爺爺死了後,奶奶給他立了塊碑,碑文清清楚楚記載著他們來到上莊的時間。那一年,黃河決口,水淹了清豐的許多村莊,爺爺聽說本村有戶人家逃到了這個地方,便也帶著全家來了。當時他父親和叔叔,一個六歲,一個四歲,是爺爺用擔子擔來的,一隻筐裏一個。來到上莊,也是在土崖壁上打窯,靠山穿個洞洞,再用樹枝柴草遮住洞口,這就有了個窩。再後來,稍稍緩過些氣力,再把小窯往大裏一镟,安上門窗,也就像模像樣了。又過了一些年頭,家裏鬧騰得有了點積蓄,父親和叔叔也長大了,爺爺帶著他們又打了幾眼土窯,住得明顯寬敞了,雖說光景過得很平淡,但作為逃荒人,已經很滿足了。

老徐說,過去,這可是個重義氣的村莊。都是逃荒人,又都是清一色的清豐、內黃人,從前生存於一個地域的鄉緣,逃荒路上結下的患難情緣,使得村人相互間有情有義。在村莊的草創期,誰家遇上了難事,肯定會有人幫著出主意想辦法。誰家打窯了,肯定會有另外幾家人過來幫著刨幾钁子,擔幾筐土。誰家煙囪不冒煙了,斷炊了,肯定會有人送來一碗米,半碗菜。比如他們徐家,在崖壁下打窯,在野外開荒,都得到過村裏人的幫助。窯洞打成後,有人還拿著禮品過來慶賀,叫“暖新窯”,至今村裏還有這個禮俗。爺爺是個重情義的人,一直到死,都沒忘那些早年接濟過他們的人,並希望子孫後代都記住那些名字。後來,經曆了一次次政治運動,村裏人相互間有了提防,有了距離,每個人心裏似乎都生出了一個硬硬的殼。土地承包之後,村裏人解決了溫飽問題,兜裏也有了幾個零花錢。但隨之而來的是,人們對錢財看得重了,人情味越來越寡淡。不少人學會了打麻將,一有閑暇就聚在一起嘩啦嘩啦搓幾圈,牌桌上,可以因為幾毛錢吵翻天,撕破臉麵。與過去相比,人們變得越來越實際了。

過去,上莊人說的都是河南清豐話、內黃話,共同的鄉音,共同的生活習俗,維係著他們與老家故土的血緣聯係。隨著時光的推移,村裏人不再水土不服,也娶隰縣本土人做媳婦,口音變得越來越雜,河南話與山西話混著說。有的人家,兒子操的是河南腔,兒媳婦說的是山西話,南腔北調,好不熱鬧。話音變了,人心也變了。

走著,老徐從往事裏掙出來,指著崖坡上掛著的一處舊窯院說,過去晉西南省委就住在那裏,用不用看看去?

我點點頭,走,上去看看。

昨晚,朋友就對我提起過這處遺址,這段曆史。這也是促成我來上莊村的一個原因。

七七事變之後,日寇大舉入侵,本來安穩下來的上莊人又一次被拋入了血雨腥風之中。時任隰縣抗日民主政府縣長的彭若濤後來在他的回憶錄裏寫道:“這個村莊約有三十四戶人家。是通往蒲縣的關隘要道,過去很是熱鬧,這時街道上家家關門閉戶,寂無一人……半夜耳邊傳來陣陣狼嚎,和著風雨聲,混雜在一起,更覺淒涼。”然而,就是這個偏僻一隅的村莊,卻演繹了一幕可歌可泣、精彩紛呈的抗戰大劇。1939年7月,“晉西事變”前夜,中共晉西南(山西)省委,轉戰進入上莊,這裏就成為抗戰鬥爭的焦點。省委運籌帷幄,決戰千裏,抗日烽火燎原呂梁山南北,並迅速向整個華北推進,形成了敵後遊擊戰的新格局。

老徐帶著我往上爬。

這是崖坡上一條塞滿了雜草的山道,有的地段因為陡峭,需要手腳並用。我由不得有些感歎,那些過去住在上麵的人家,每天就是這樣爬上爬下的。他們從這條道上擔水,又從這條道上搬東西,運糧食。生存條件竟是如此艱苦!

據老徐介紹,這裏原來住著一位老人,她的兒子正是我們剛才拜訪過的那處院子的主人。去年,老人去世後,這處院子就空落下來,近一年沒人住了。沒有院牆,草長得有一人多高,幾乎把窯前的一棵棗樹掩住了。三間窯洞,相隔都有幾步遠。老徐說省委原來住在中間這個窯洞。門緊鎖著,可能是怕從門縫刮進塵土,主人還在外麵的門鼻上插了個棍子,這一來即便臉貼著門也看不清裏麵的東西了。老徐將那根木棍抽出來,兩扇門於是“牙”開了一道縫,我看了看,裏麵的東西幾乎都在,櫃子上的電視機也沒有搬走。

老徐說,年代隔得太遠了,省委過去用過的東西早不在了。再說院子的住戶也換了幾茬,最早這是一個財主的產業。

我說,這窯洞看著不起眼,當年卻起過大作用,驚天動地的。

老徐點點頭,他們在這裏隻住了一年多,可對我們村影響不小。那些年村裏好多人都報名參軍,有個姓石的年輕人還當了八路軍的連長。

我看了看,這院子上麵的崖壁上還有窯洞,但已經廢棄了,沒人住了。這也是那個老人去世後,這條道荒廢了的原因。老人活著時,兒女們還會隔三岔五爬上來看看她,因為有人走,這條道就沒有荒廢,沒有被荒草擠滿。而現在呢,老人去了,便沒人走這條道了。沒有了爬上爬下的腳印,隻有風吹過,雨水流過的痕跡。再過幾年呢,這院子又會是怎樣一種景況?

下了坡,老徐告訴我,如今留在村裏的青壯年越來越少了,一開始,他們不過是出去謀點小錢,畢竟種玉米養不了人啊。一旦發了點財,便想著在鎮上或縣城修房買房,再不想回來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慢慢地,稍微有點本事的人都走了。沒走的年輕人也盤算著走,留下來便有可能找不上對象,一輩子打光棍,因為本村的姑娘都死不回頭地往外嫁,外村外地的姑娘卻一個也不肯嫁過來。對村莊最具殺傷力的是學校撤並,村裏一下沒了學校,做父母的不放心孩子跑遠路上學,更想讓孩子享受好的教學條件,紛紛到鎮上或縣城買房租房給孩子陪讀。到了種地或收割的時候,這些出去的人才急慌慌地回來突擊上幾天,忙完了又候鳥似的急慌慌地飛走了。

說這些時,我和老徐正站在學校後麵的路沿上。

學校建在公路南側的窪地,房子隻稍稍高於路麵,因而站在校園的圍牆外,裏麵的一切就能看個一清二楚。從收拾得幹幹淨淨的籃球場看,這地方好像還有人管理。老徐說,學校撤並後,他心裏真著急,這麼多房子一下就沒人住了,多浪費啊。正為這事犯著愁,有個村民找上門來,說想利用這個場所辦個幼兒園。當時他一聽就樂了,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閑著也是閑著啊,這麼好的事怎麼不租出去?這以後,學校又有了人氣。,

我問,幼兒園還有多少孩子?

老徐說,十六七個。

我說,不少啊。

老徐搖搖頭,這還多?以前那才叫多呢,又說,這些孩子,都是母親或爺爺奶奶帶著,父親出去打工了。等到了上小學的年齡,他們的父母就跟會跟著去陪讀了。一茬一茬地走,慢慢就都走光了。

我和老徐說著話,從村西頭慢慢走過一個胡子花白的老漢。老漢姓李,1929年生,今年八十五歲,老徐叫他三爺。他是五歲時由父母帶著從清豐逃難來到這裏的,是村子裏的第二代逃荒人。他顫顫巍巍地指著崖壁上的一處土窯院說,從前,他們一家就住在那裏,剛住下那夜,炕上連塊破席片都沒有,鋪的是從溝裏摟的柴草葉,慢慢竟也撐過來了。

說到眼下村莊的處境,老漢連連歎氣,搖頭。

我真不知他們咋想的,窯也不管了,房也不管了,拍拍屁股說走就走了。好好的窯房,那都是老祖宗一輩子的積蓄,財產,鬧這點東西容易嗎?都是些敗家子啊。這些不管也行,他要走誰也攔不住。他有錢,進了城能蓋房,能買房,可是地呢,城裏有這麼多地嗎?那都是最早的(逃荒)人,一钁頭一钁頭,汗滴摔八瓣刨出來的,養了幾代人的命根子啊。這陣子,你瞧瞧,都走了,種地成了捎帶的事。你是個農人,不種地幹啥啊?可他們不管,拍拍屁股走了,誰還顧得上管這些地?誰還會費時費力去修整?邊遠地早撂了荒,有的地塊讓水刮走了。將來,年輕人都走光了,老人們也動彈不行了,這些地咋辦,咋種?還不都得扔掉?

可能因為太激動,老漢說著說著竟然彎下腰咳起來。老徐忙幫他捶背,說三爺您就不能少嘮叨幾句嗎?快回去吧。老漢搖搖頭,看了老徐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搖搖頭,慢慢慢慢地向前移去了。

老徐盯著他的背影,忽然說,老輩人對村子是真心疼啊。我說,你們這代人也是,也心疼的。老徐無奈地一笑,下一代人咱就管不了。二十五 口子上的鄉賢時間:2014年11月8日地點:平魯區口子上村

亂得真是不能再亂了,被老劉領進院子後,我都不知該怎麼下腳了。院西擠了五六口漾著白沫的大甕,罩塊藍頭巾、身材高大的女主人,正傾著身子在那裏打山藥粉。其中一口後麵,從柵欄裏探出半個豬腦袋,一拱一拱的,那是豬圈。靠著院子的東牆,是幾間簡陋的小房,房前又用木棍隔出一小塊場地,兩隻頂著鏽蝕鐮刀的羊在裏麵沉思。五孔窯洞門臉潔淨,窗台前攤了大堆黃燦燦的玉米棒子,幾隻雞在邊上走來走去的,被勾引了又無從下口的樣子。

窯洞是我熟悉的那種,間口很大,內牆刷得極白,靠窗戶是一麵火炕,鋪著繪了花草圖案的大紅油布,讓人覺得溫暖、亮堂。幼年的記憶讓我對窯洞和土炕向來親近,以至於看見那麵炕,不等主人邀請,便迫不急待地坐了上去,像是回到了久違的鄉下老家。窯裏的家具也簡單,靠北牆擺放了兩個大紅洋箱,箱子上貼牆斜著幾個相框,放得最大的照片是一張全家福,老老少少十幾個,老劉和他的老伴端坐正中,臉上掛著幸福的滿足的微笑。

坐在暖烘烘的炕頭上,我記起該給城裏的朋友回個話,掏出手機一看,沒一點信號。老劉便笑,說這窯洞厚實,機子得掛在窗戶上才有信號,他的手機平時就掛在那兒。我抬頭一看,窗框上果真吊著個東西,黑套子套住了。

老劉說,還有套子,給你們拿兩個去。

我連忙製止,說不用了。

路上我已知道,老劉是口子上的文化人,耕作之餘,繪製了不同年代的村莊圖,其上每一條街巷、每一條道路、每一處窯院、每一座廟宇都有所反映。閑聊間,老劉從東窯拿回幾個本子,是那種學生用的作業本,邊緣都有些卷曲了。我翻了翻,內文或是毛筆塗畫的,或是鋼筆寫的,本皮標著“口子上——難忘歲月”的字樣。頭一本的前三頁,除了一個簡短的概況,餘下的密密麻麻全是千奇百怪的地名,比如九條堰、大斜尖、鍋蓋梁、牛脊梁、風娘娘窪、蛇咬地、石人眼、牛眼睛圪窪、皮褲襠、下八澗、後大塔等等,其後是關於村莊的分類記述,包括地理、曆史、政治、經濟、文化、建築、植物號等等。

看著這個瘦小的老人,我心底不由泛起了一絲感動,他不正是我們曾經以為消失了的那種“鄉賢”嗎?這幾年,按說大大小小的村莊我也沒少走,采訪過的人不計其數,可又遇到過幾個像他這樣的有心人?那些早已走出村莊的,近些年正在走出的,又有幾個懷存著這樣一份縝密的心思?這樣一種樸素的情懷?不管主動還是無奈,事實是,很多人都爭先恐後地離開了,誰還想過應該反哺,應該有所回報,哪怕是為它做一點微不足道的事?田園將蕪,胡不歸?怕隻是詩人的一聲喟歎了。

我一頁一頁仔細翻看著,恍惚看到了村路上運送貨物的風塵仆仆的駝隊,曆史轉折處動蕩不安的刀光劍影,以及田野裏勞作的先人的背影。

這村子,因處於平魯與偏關交界的大路口,很隨意地就叫“口子上”了。

從老劉繪的地圖可以看出,明清時官方曾在這裏設卡駐兵,可見其地理位置的重要,過去,村西頭有一家較大的商鋪,四五個駱駝店,十幾處廟宇,與平川村不同,這裏的廟多是板石镟的窯洞。據老劉講,當年賀龍曾路居村中一處石窯院,一些老人至今記得賀師長的八字胡,還有他住的那孔窯洞徹夜不眠的燈光。進村時我曾駐足觀察過,順著村北的那麵崖坡(老劉稱之為窯崖),高高低低錯落著三五排窯院,往上的窯洞年代久遠,多是石镟的,下麵的窯則年代較近,是土打的。頂上麵的一排窯,已人去室空,看著蒼老破敗,人或者退到了下麵,或者搬出了村莊。最高處蹲踞著一座孤零零的石窯,問街上人那是幹啥用的,回答說龍王廟啊,還有香火。

因為地處大路口,抗戰期間,村裏經常被過往的鬼子兵糟害,馬牛羊被牽走,豬被殺掉抬走,莊稼被戰馬吃掉。有個村民在窯灣鋤田,也沒招誰惹誰,好端端地被一槍打死了。有個後生辦喜事,吃席的人讓南台梁的偽軍全部剝走了衣服。村裏有支民兵隊伍,每次發現有敵情,便帶著村莊老小逃向大南溝。有次村裏一個小媳婦沒跑掉,被鬼子兵輪奸了,小腹鼓脹,當媽的急得沒辦法,用擀麵杖去擀,邊擀邊罵那些灰牲口。老劉就生在逃難的土窯裏,那是1945年5月,離鬼子投降隻剩幾個月。朋友因此開他的玩笑,說你看老劉眼睛那麼小,個頭那麼低,那全是在娘胎裏受了驚嚇。我於是笑,老劉也跟著憨憨地笑。

談及村子現狀,老劉說,邊山峪口的,留不住人,跟別的村一樣,年輕人都走光了。主要是沒學校,娃們想上學沒地方去,就搬到了鎮上或縣城跟著陪讀去了。如今留守在村的,隻有二三百口人,主要是五十歲以上的,像他這個年紀的有好幾十個。多數戶家過得還可以,以種地為生,有的種了不少地,收入也還可以。相比較,還是那幾個五保戶受罪,死活不想去鄉敬老院,按說一年也領四五千塊補助,可因為老早就坐下了毛病,身邊又沒有侍候的人,活得就落魄。老劉有個叔伯兄弟也是五保戶,打小腿上就有殘疾,有時還得他去給送點飯。老劉話不多,但因為這輩子經見得多,對事理看得透,說一句就頂一句。他高小畢業後,參加了農機培訓班,成了縣裏培養的第一批拖拉機手,先在縣農機站待了兩年,後來回鄉當了農機管理員。還當過幾年村支書,如今每月拿兩千塊退休金。老劉說他養的豬和羊不賣,主要是殺了自家吃。他種的那點玉米也不賣,喂豬。我覺得他肚子裏貨色不少,心裏萌生了住一夜跟他好好聊聊的念頭,偏偏朋友也慫恿我——別再亂跑了,今晚就住下吧。我把臉轉向老劉,他傻乎乎一笑,你們能住當然好啦。

我暗自竊喜,那就給您添麻煩了。

老劉站起身說,我得出去拉趟玉米,你倆先歇緩一會兒。

因昨晚睡得太遲,中午又忙著趕路沒休息,我覺得有些困倦,待老劉出了門,便拉過個枕頭躺下了。火炕的溫熱使我說不出的愜意,很快沉入了睡鄉,醒來後一看,炕上隻有一隻貓,就臥在我頭頂這邊,毛茸茸的。睡夢裏,它潮濕的爪子好像踏上過我的腿,可能是從外麵回來的。我盯著它,它也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我,我摸了一下它的皮毛,然後出了窯洞。

外麵下起了小雨。

來的路上,天陰沉沉的,這會兒終於下起來了。

院子裏有些泥濘。女主人還在那幾口甕前忙手。見我出來,她笑笑說,你朋友去溝裏了。

老劉窯院門前有個井台,一個村民正往驢車上抱裝水的大卡子,台子上還蹲著幾個,我問,還套車?村民說,住得高,不套拉不上去。我說,家裏沒通自來水嗎?他搖搖頭,通著呢,可今年也不知咋球搞的,水管裏沒一點水。在街巷裏胡亂走了一會兒,我又往村南的公路邊走。遠遠看見了朋友,他在溝裏看一個村民搭貯玉米的網架,,所謂的溝,其實是一條幹涸的河道,不過主人還是將架腳抬高了幾尺,以防備洪水,依照我的記憶,在鄉下,玉米一般要存到來年二三月才能出售。一問,這家人種了一百五六十畝玉米,是村裏的種植大戶。機械化作業,刨去投入,正常年景,收入個二三十萬元不成問題。村裏種四五十畝玉米的,還有幾家。

聊了一會兒,又跟著朋友往村西走,那邊有座戲台,戲台一側立著一尊銅顏銅身的門神。朋友見我疑惑,解釋說,原先它立在公路旁,代表看護的是平魯西大門。今年春天被車撞壞,鋼鞭拿走了,腳也崴了。村人便把門神請回來,立在了戲台旁。正對戲台的是一麵快完工的磚牆,還搭著腳手架,幾個人站在上麵用水泥抹磚縫。據說這是村民集資建起的文化牆。我們這邊看著,老劉開著三輪車突突突地駛了過來,車鬥裏堆了幾個玉米袋,其中一個袋子上坐了個人。開到戲台一側時,老劉也看見了我們,轉過臉大著聲說,都淋濕了,快回家吧。他開車的樣子顯得很老練,一看就是個老農機。我們回到院子時,老劉剛好將最後一袋玉米扛回來了。仍然閑不住,又挑了幾擔水,將那幾口大甕衝洗過了,這才進了屋。

這時,天已徹底黑了下來。

女主人在灶台前做飯時,老劉和我們閑聊起來:因為研究並寫過村莊史,說起口子上的過去,老劉就顯得很專業,幾乎是滔滔不絕。

口子上原先不叫口子上,叫呂家莊。明朝洪武二年大移民,這地方也從洪洞大槐樹下遷來了人,最早遷過來的人家姓呂,就叫了個呂家莊。後來,相繼有王姓、劉姓、趙姓、孟姓、侯姓、呂姓加入,來了後镟窯、打井,前前後後建起十三座廟,五十年代初廟還都在。北有孤魂廟、龍王廟、土地廟,南有南龍王廟、觀音廟、老爺廟、南黑虎廟、南五道廟,西有黑虎廟、馬王廟,東有井神廟、河神廟,中間還有個五道廟。修這麼多廟,跟當時天災人禍多有關。光緒二十六年,民國十八年,我們村都遭過旱災,餓死好幾個人。民國二十八年傳人(瘟疫),死了四十多個。當時醫療條件不發達,村裏人隻能求神拜佛,事實上不起一點作用。

清朝道光三年,我們村建起戲台一座,戲台對麵有座神棚,過年時把村裏各處廟宇的神佛請到這裏供。聽說在清代,村裏常住一個老道,負責打鍾、上廟。老道的生活開支和敬神費用,由村民按牛犋攤派,牛犋越多攤的費用也越多。臘月二十三,開廟門、敬神,村下有鬧社火的秧歌隊活動。此後每天早、中、午各上一爐香,到了年三十,各廟都掛燈籠,點炭旺火。正月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二月初二,廟裏也掛燈籠。過了二月初二,廟門就不開了。平時,老道隻負責報時打更。當時村規挺嚴,晚上打了安民更後,不準再亂跑亂竄,要是還有人在街上走動,會被認為是不幹好事。犯了村規,年終會被罰去做一些掃街、糊紙燈籠的雜碎活兒。民國三十七年老道死後,因為兵荒馬亂,廟裏再沒了道人,一些鄉俗也慢慢消失了。

我們村處在大路口,常常過兵,民國初年,奉軍、晉軍都路過過,最糟害人的是日本鬼子。敵人在井坪、偏關、平魯城、南堡、南台梁、窩窩會都設了雕堡,常年駐兵。南堡離我們村四十裏,南台梁二十裏。東西南北的敵人常常進村糟害,搶糧食、搶牲畜,窯洞的門窗,家裏的櫃子,凡是木頭都讓鬼子給燒光了。有一天傍黑鬼子進村後,在我們村住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大部隊都走了,有個住在王昭家裏的鬼子軍官睡過了頭。鬼子走了後,村民們陸續返回村莊,王昭回來發現家裏還有個鬼子,正在擦槍,偷偷跑出去報告了民兵隊長王儒。那時,我們村有個民兵隊。王儒帶了幾個人摸進院子,幾下將鬼子捆了。村裏人看見活捉了一個鬼子兵,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了。王儒攔住了,說不能殺呀,俘虜得交給縣政府處置。幾個人押著那個鬼子兵去找縣政府。鬼子大部隊走到東昌峪後,發覺丟了個人,立刻掉轉頭反撲回來。當時,村民多數都回了村。王儒他們那時正好走到了大南山,發覺後開了一槍報警,聽到槍響,村裏多數人又跑了。沒來及跑的,何紅被鬼子捅了17刀,死了。趙國華被綁在門板上用柴燒,一隻手燒焦,全身燒傷,幸虧後來逃脫了。李珍也被捅了17刀,沒死。那一次,鬼子在村大住了七天,把窯洞的門窗,窯裏的櫃子和桌椅全部燒光,糧食全部搶走,牲畜全部殺掉。

為了對付鬼子,王儒帶著民兵做炸藥,埋地雷。做炸藥沒有硝,就到舊窯洞去掃。老窯掉了泥皮,石頭上會泛起一層鹽堿土,掃下來一處理就成了硝。再和上葛針燒成的灰,加上從偏關瓷窯溝、渡落溝弄回來的硫磺,就配成了炸藥。地雷各式各樣,有石雷、瓷雷、鐵雷,還有送飯罐雷。有了這些家夥,民兵們膽子就大了,跑到鬼子眼皮底下,埋地雷、填井、毀路、剪電話線、拔電線杆。那些年,村裏犧牲的民兵有八人。

我們這裏屬於革命根據地,老區,趕走日本人後就等於解放了,平安了。四六年(1946),村裏搞各階層調查摸底,四七年(1947)實行土地改革,全村人按窮富程度劃成分,分為地主、富農、上中農、中農、下中農、貧農,原來老財人家的房院和土地都分給了窮人。

四八年(1948)搞“三查”,王五、王後、張孝德、張喜貴組成農會,把孟忠堯、孟補數兩人按惡霸打死,孟忠堯還當過糧秣代表。還有一個女教師叫郭效蘭,鴨子坪人,家庭成分富農,男人在部隊工作,也給打死了,據說是作風有問題。她的兩個孩子,一個七八歲了,叫吉魚,另一個十一二歲,也給活活打死。整人的那幾個人,哪次運動都趕在前頭,如今這些人都不在了,死了。(說著這些事,老劉好像還有點心有餘悸,臉色黯然。)

新政權建起後,村裏也辦起了學校。當時教室設在五道廟前那個石窯裏。後來又把神棚改建成學校,搬到廟院裏。當時學生多,有六十多個,後來成立完小,外村的學生也來,教師有五六個。

五零年(1950),村人剛過了一段安生日子,又鬧起了“一貫道”,也影響到了我們村。那些人四處造謠,說蘇聯人要打來了,碰到男的就割蛋,遇上女的割奶頭,搞得人心惶惶,到了晚上,五六家男的睡一條炕,女的睡一條炕。村裏還派民兵在村口站崗放硝。後來國家嚴厲打擊,鎮壓了“一貫道”分子,村子才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