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的老宅呢?”母親一下車,就掙紮著昏花的老眼,在問我,在問大哥,好像也在問她自己。
“這就是呀!”大哥拉著我說:“全樓建築麵積三百六,二三層都是朝陽的套房臥室,每套兩室兩衛一廳。除一層正中,是特意給咱娘設置的大臥、大衛、大廳外,院中又設兩個小車庫,一個大糧庫,東廂房是大灶和餐廳,西廂的大敞篷專儲農機和……”
看這年頭,連大哥的語言也變了!
最高興的還是老母親,她像《紅樓夢》裏的賈母,在親人的簇擁下,樂嗬嗬的在新房的樓上樓下,看不夠,說不完。我站在天井裏,傻了似的好大會兒沒動窩,她們的笑聲一陣一陣的,在我耳邊嗡嗡作響。
沒等到酒足飯飽,我就急不可耐的獨自向大東河跑去了。首先爬上河邊那座小時候曾經爬過無數遍的東大嶺。
東大河,已經不是東大河了。遮天蔽日的風楊柳沒有了,嘩嘩流淌的河水沒有了,千奇百怪的鳥兒沒有了……記憶中的一切一切,都沒有了!二十五裏的川道河床裏,一眼望穿,隻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這裏卻是,無數震耳欲聾的大型碎石機械,惡魔般張著血盆大口,正無情地吞噬著——大自然造就幾千年的各色各樣的河灘石、鵝卵石,將它們粉身碎骨,鑄就各種建築材料,堆積在漫長的河穀裏,小山似地崢嶸著。
耀眼的夕陽,料峭的河風,一下子,掀開了我這個老年遊子的眼淚閘門……
“您是三叔吧?”一位老板模樣的中年漢子,突然跳下疾駛的越野小汽車,跑上來熱情地握住我的手說,“上午聽說您回來了,沒顧上去陪您。……您不認識我啦?我是東頭的二賴子啊,您上大學走的時候,我剛入小學,學校歡送您,是我親自給您戴的大紅花,還記得不?”
“記得,記得”!我慌忙抹一把臉說,“是呀,轉眼就是幾十年啊,二賴子都成大老板了,我老不中用了,陪不陪無所……謂的”,可能我的聲音有點兒異樣。
“滴滴滴……”二賴子挎包裏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三叔,您可別見外,一筆不寫二字,您永遠是我的三叔啊!”他又一次握緊我的手說,“哎,不知我天天忙的啥……孩子有今天,完全是政策好,更有您對家鄉的大力支持呀。”他抬腕看一下黃騰騰的金表說,“這會兒環保局有急事找我,晚上——晚上我把您請到鎮上公司總部去,喊著鎮長書記陪您,好好喝幾杯,三叔,咱爺倆來它個一醉方休!”
二賴子鑽進小汽車,一溜煙跑了。還沒等我緩過神,有幾位放牛羊的老人,一呼兒把我圍了起來,原來他們都是我童年的小夥伴兒。
……真是詩人說的“別來蒼海事,語罷暮天中。”我們仍像小時候那樣,大大咧咧地坐臥在草地上,家事國事,雲裏霧裏,前三皇後五帝,有說有笑,有打有鬧,直到暮色蒼茫,炊煙嫋嫋。——
離家幾十年來,我還真是從沒有這樣高聲大嗓、無拘無束地說過;從沒有這樣酣暢淋漓、仰天捧腹地笑過。
回來的幾天裏,我親眼目睹了家鄉翻天覆地的變化,“鄉親們一日三餐有魚蝦”;二賴子一刀截流的東大河礦泉水公司,為山民們家家戶戶裝上了自來水龍頭、太陽能熱水器;三炮開山劈石的煙塵彌漫的水泥廠,不但修築了通往大深山裏的公路,還為臨近的村民們,年頭人均補貼千元汙染費;特別是——東大河建築材料總公司,幾乎家家都有人在此安然就業;還有不久的將來,二賴子開發北大山旅遊區的項目帶動,還有……還有……然而,不知怎的,當鄉親們,熱情地送我離鄉回城的那一天那一刻,在疾駛的汽車,即將翻過東大河岸邊的那個小山頂時,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幾次回過頭來,多麼希望能和過去那樣看到,記憶中的——東大河裏那一道清淩淩的水;那一片藍瑩瑩的天,那一河遮天蔽日的風楊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