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2 / 3)

張薇像青蛙遇到了水蛇,呆傻地坐在咖啡吧裏,她得細細反芻這些信息。信息太金貴,一時消化不了。

“媽媽絕不是那樣的人!”記憶像豬食一樣亂七八糟,“誰又知道呢?她最近像換了個人似的,穿得越來越性感……還用了高檔化妝品……”張薇感覺自己成了替身演員,扮演著劇本中沒有為她而寫的角色。

文文的文件袋遺忘在椅子上,照片露出來,張薇打開紙袋。二十多張工地參觀的照片。有許多人合影的,有黃河滾滾的風景照,還有幾張是界平和法哲肩並著肩或親密交談的照片。每一張都像利劍深深刺中了張薇的心。她聽到心髒汩汩的流血聲,也聽到了骨頭嗚嗚的哀鳴聲。

文文又跑了回來,驚訝自己的粗心大意。她急匆匆地取走了文件袋,仿佛撿回了滿袋子金幣似的開心。

媽媽一直是張薇的偶像,是她崇敬的人。可如今,媽媽竟然是淫亂的女魔,她忽地覺得自己向來在火中穿行,但一直都沒有察覺。

人一旦無恥,生活簡直就美極了。可以為所欲為,挑戰常規,妙不可言。帥哥和金錢就會像雨點一樣落下來。“不,不可能!”張薇一再排除文文強加給她的信息。

這念頭時而冒出來,如陽光般的真實。

媽媽還沒回家,張薇開啟了媽媽的筆記本。愛情是眾多陰謀的興奮點。文文的話像伊甸園蛇的邪惡,二十年的母女情,可能毀於這短短的一念之間。

侵入媽媽秘密的領地也不需要“芝麻開門”。

一個取名“迷”的文件夾引起了張薇的關注。果然全是法哲的照片,好像在聚會上拍攝的,有端著酒杯的,有說話的,有沉思的,有上樓梯的。媽媽費盡心機從各個方向捕捉著他的身影。

張薇像一個突然被叫醒的人露出了恐懼的眼神,腦門的某條血管敲鼓似的跳動著,繃緊的神經幾乎要斷了,悲催的淚水湧向心頭,她控製不住地渾身篩糠。她努力回想從前那個溫和的充滿愛意的媽媽,大腦卻一無所有,空空蕩蕩。從敞開著的窗口射進來憂鬱的陽光,一片暗黃,到處彌漫著農藥廠的氣味。人生沒有避風港。

罪孽是現代生活的唯一色素。

懷疑媽媽的品行,像懷疑糖不是甜的一樣。眼前的一切非常不現實,仿佛二十年的記憶像黑板上的粉筆字被輕輕擦掉了。

門外有鑰匙轉動聲,張薇啪地合上了筆記本,心怦怦直跳,像剛殺完人似的。

“我明天到貝地城。”

“那裏有工程?”

“有點事。”

“明天不是周末啊?”

“明天也不是春節。”

媽媽放下包,鑽進了洗澡間。

張薇困守此地,像籠子裏的貓一樣不耐煩,又像喝醉了似的飄飄搖搖。貝地城,今天法哲剛去,明天媽媽就要去了。

洗澡間傳來嘩嘩的水聲。

誠實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張薇像賊似的拿起媽媽的手機,當然看到了法哲一係列微笑的照片。張薇想以頭撞牆。

張薇努力調整著心情,但不知道該怎麼和媽媽開始一場關於法哲的對話。

“隻要她姓騰,就別妄想!”這口氣好像不是對女兒說,而是在對全世界說的。

“他爸爸死了好多年了,何必再計較?”

“你爸爸也死了好多年了,你不也在計較。”

再和母親多待一秒鍾,天就要塌下來壓在頭上。她一副挨了打的小女孩的表情,強忍著淚水。

穿著浴衣的界平看著故作鎮靜的女兒,突然發現母女的距離竟然非常遙遠。她孑然一身、一無所有的感覺潮水般漫上了心頭。女兒大了,像燕子似的離開媽媽了。二十年前就應該明白的事情,仿佛現在才恍然大悟。在幹燥的天氣裏,她發著抖,感覺前所未有的寒冷。

“你卑鄙、淫蕩,我替你羞恥!你不配做我媽媽!”張薇感到自己的靈魂、頭發都隱隱生疼。她摔門出去了。劇烈的角逐使母女都耗盡了心智,僅次於搞政治,為了各自的愛情,她們鬥得像一對敵人。

氣得要炸肺的界平一時沒能消化女兒昂貴的臨別贈禮。

“淫蕩……你不配做我媽媽!”女兒的話像憤怒的子彈,擊中了她。

“我要淫蕩,就沒有你了……”界平沒把這話說出來,盛怒之下,她突然笑了,像笑給自己看似的,也笑荒唐的一生。她好像一張犁,不由自主地越陷越深,不犁到盡頭就拔不出來。感情的長處在於把人們引向歧路,而愛情的長處則在於使人感情用事。人要討回青春,隻有幹以前幹過的傻事。當界平突然頓悟自己的失誤時,已為時太晚。她無力地跌坐在沙發上,啞口無語,猛然發現這個家有一個無法補綴的漏洞,這天然的漏洞正無情地吞噬著她的情感。

人類過於鄭重其事,這是世界的原罪。生活有諸多不如意,這是其一。

城市是一場由高跟鞋聲、機車聲、喊聲、吠聲、流行音樂聲交彙而成的喧嘩。你不喜歡什麼就會聽到什麼。

第二天一早,界平去了貝地城。

火車上,法哲無心看窗外初冬的風景,他全身心地思索著父母的事情。如果父母真如張薇的媽媽所說的,那確實遭人唾棄。可是父母是那樣的人嗎?

小時候法哲最喜歡看火車在大地上運行,那種隆轟轟的前進聲,總像戰鼓般震動著他的頭蓋骨,給他以衝鋒陷陣、永往直前的豪氣。而今,坐在火車裏,猜疑、頹廢,審判父母的尷尬心情焦灼著他,他恨不得一步邁到貝地城。反省是人生的聽診器,可多少人不喜歡體檢,怕肉體和靈魂的傷痛記錄在案。

陽光下的原野升騰透明的夢想,天空與大地在遙遠的地方粘合在一處,營造了一個不知憂傷為何物的光燦燦的世界。不論從哪方麵看,和美的生活都是滋生愛情的搖籃,無論是人,還是牲畜。越是靠近貝地城,法哲越感覺自己成了故鄉的陌生人。

火車站像熱鬧的集市,替旅館拉客的、推銷旅行的小販,像蜜蜂圍繞著花蕊似的圍住了法哲。他走,蜜蜂團就跟著走。他停,蜜蜂團就爭先恐後地展示手裏的珍寶。人們什麼價格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它的價值。

法哲買了一瓶礦泉水,站在店鋪外喝了起來。每個人都有兩種生活,一種是現在正經曆的生活,另一種是期待中的生活。法哲正為夢想的生活而努力。

六十多歲的老板從側麵觀察著法哲,當法哲喝完水,把空瓶子扔進旁邊的垃圾箱時,老板叫住了他。“喂,你是不是騰四的兒子?”

法哲好奇地轉過身,發覺自己根本不認識這個男人。

老板的目光依然在法哲的臉上掃來掃去。“真快啊,那時你才七八歲,現在成了帥小夥了!”

老板露出一副更適合火葬場而不是火車站的表情。

世間真有一種神奇的威力,在漫漫的時間長河裏指點著人和人的機緣。法哲突然想起,這人就是撞死爸爸的司機!

那時他考進了離家較遠的英才學校,成了住校生。當被從學校裏接回家,才知道爸爸出了車禍,他始終沒能看爸爸最後的遺容。少年的他燃燒著冰冷的怒火,他牢記肇事司機的麵孔,發誓報仇。可大人們總是避談爸爸的事,仿佛爸爸的死,像冬去春來季節變換般的自然,又仿佛不如鄰家的獵犬突然喪命來得震撼。人們不必登上山頂才知道山有多高,然而仇恨卻不同。整個青少年時期,對肇事司機的仇恨,囚禁了他。

而今突遇肇事司機,像無意間撞開了一扇塵封已久的木門,闖進了違禁花園。老板把他讓到裏間喝茶。

“這是日照綠茶,太陽茶!”

法哲對茶沒講究,心事重重地端起茶杯,輕輕地喝了一口,確實滿口的清爽。但唇齒間卻回味著背叛的味道,仿佛與這人喝茶對不起死去多年的爸爸。一隻黑貓眯著綠鬆石的眼睛,仿佛在聽他們談話。法哲突然意識到並不是他在看貓,是那隻貓在盯著他,仿佛看到了他內心的驚詫和不安。

“你爸爸如果不自殺,現在該多開心啊!”老板感覺談論人家的傷心事是很卑鄙的行為,臉上掛著天津麻花的表情。

法哲的茶水突然噴了出來。“自殺?肇事司機都這麼栽贓嗎?”

“我發誓說的是實話!”

“以什麼發誓?”

“我的性命。”

“我該在乎撞死我父親的司機的性命嗎?”

“我開車三十一年,從沒發生過一起交通事故,甚至連小的剮擦記錄都沒有,年年被部隊評為‘優秀駕駛員’。可是你爸爸讓我下決心放棄了方向盤。我開著黃河大貨車從大橋上往下行駛,下坡的前方空無一人,更沒有車或牛羊。突然,你爸爸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直直地站在車前不足兩米遠的地方。幸虧路邊西瓜攤前圍著的人們看到了你爸爸衝到車前的過程……”

“為什麼自殺呢?”法哲不明白作為親人,怎麼會一直被隔絕在真相之外。

“你爸爸受了刺激,總說有女鬼日夜追著他,瘋瘋癲癲的,神經有些失常。”

怪不得家人總是避而不談爸爸,像女人有過青樓史似的不想被人提起。法哲像嘴裏咬著一顆檸檬,笑裏藏著深深的酸楚。

“許多人能在汪洋中遨遊,最後卻在淺灘上溺了水。你爸爸是在自己製造的亂局中翻了船。”老板又給法哲斟上茶,“你該到洪姑廟去祭拜祭拜,讓你爸爸心神不定的女鬼,就是洪姑。”

法哲感覺一股寒意從腳下升起,慢慢浸潤到雙腿,又及腰部和胸膛。他不由打了個寒戰,臉上無法佩戴任何假麵具,硫黃的煙霧夢囈般熏得他腦袋昏脹。

“洪姑,就是洪界凡嗎?”

“當然,不會有第二人。”

老板吃驚地看著這個後生,沒想到他能說出洪姑的名字。知道洪姑的人很多,但知道她真名的人卻一隻手就能數出來。

有些毒藥難以捉摸,要了解它的性質,自己也得中毒。法哲喝了老板的茶水像吞下了荼毒生靈的毒藥,走在大街上頭暈惡心虛汗淋漓。來來往往的人像電影裏的高雅角色,他們的歡樂似乎離你非常遙遠,他們的憂愁卻會騙下你的眼淚。在貝地城,靈魂也就是鬼魂,也就是老百姓迷信的魔法。人們能做的最癡心的事情莫過於接受未知。張薇和白鷺市仿佛是兩萬年前的事情,法哲感到自己像屋簷下的冰淩,正慢慢變得虛無。他發覺自己竟然無話可說,所有的目的和決心在走出車站的一刹那就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