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3 / 3)

如果機會恰當,每個女人都是媚狐。崔總堅信自己是女人通,堅信對女人的了解,像十指一樣清晰。

丈夫所在的連被稱為英雄連,作為連長的寡妻,她再不想參觀,也要裝裝麵子。

在這所六層辦公樓的大廳裏,以浮雕的形式展現著公司軍事化的管理內涵。崔總滔滔不絕地講著:“當兵的經曆是我巨大的財富,沒有部隊的錘煉,就沒有我的今天。公司要做大做強,就必須實行品牌戰略,像英雄連一樣遵循著一流的精神。一座橋梁,一棟樓,就是一件工藝品……”

界平不會為崔總滔滔不絕的介紹感動,她深知宣傳是一回事,實幹是另一回事。吸引她的僅僅是英雄連、軍事化這幾個籠統的概念。她仿佛站在英雄連的曆史裏,眼前又是槍、又是炮、又是軍人的錚錚誓言。她心中惶恐,不知該往前走,還是離開。畢竟自己是軍人的妻子,享受著烈屬的待遇,可對丈夫的部隊生活了解得太少。丈夫真有沒能發出的信嗎?

崔總覺察出界平精神的遊移,盡管自己賣命地介紹,可她並不像其他參觀者那樣給予必要的讚美。她聽著,仿佛又沒聽,她隨他一層樓一層樓地參觀著,又仿佛心思早已離開。她仿佛走進一個隻有戰火點燃的特殊世界,周圍是一望無際的火焰,感情的極峰在心頭閃閃發光,而日常生活隻在遙遠、低窪、陰暗的山穀出現。

“這女人,真是魔鬼!”崔總始終把人類分為皺紋朝上和皺紋朝下兩種。他覺得界平打破了他的分類法,她是那種介乎於兩種之間的沒有表情的第三種。這另類的表情無形中把靠近她的人拒之很遠。

真有隱藏得如此之深的人嗎?崔總喜歡攻關,喜歡挑戰,如果這個女人真是海洋,他倒寧願做個搏浪的人,雖然二十多年前在情海裏嗆過水。

參觀到第四層樓時,工作人員叫住了崔總,說樓下有一位叫王子的求見。

“皇上來了也免見,不會客!”

界平不願見到王子,崔總理解她的感覺。

王子是個散漫而多事的人,總將自己懷才不遇的怨仇,發泄到朋友身上,並且酗酒成性,醉酒後又哭又鬧,總不安生。經曆戰爭的洗禮,崔總和王子情同手足,但手足畢竟是手足,有的是手,有的隻能是足。對王子而言,勸說不聽,訓誡不聽,有時也不得不臭罵一通。王子揚言隻要給他一點微小的機會,他就可以創造一個全新的上帝,寫出曠世奇有的名作。

“王子說,有封信……”界平遲疑地說出了內心的糾結,玻璃窗折射到牆上遊移的光線,也不及她的臉色蒼白。

“您真想讀那信?我本人可比信更有魅力!”

“我丈夫的信,難道……有毒?”

“這得因人而論!”

“你怎麼知道?”

“許多戰士都知道!”

真有沒能發出的信?界平一直以為是王子信口胡說的,沒想到這信竟然保存在他們手裏二十多年。不知是這件事本身,還是對信內容的擔憂,界平突然心潮起伏,血湧大腦,仿佛走在颶風裏,看到了丈夫渾身是血,身體搖曳,頭發像抖擻的旗子,影影綽綽,淹沒在巨大的黑浪裏。

兩封信用一條綠絲帶綁著,上麵的一封開著口,信封的折痕和汙跡仿佛被幾百人傳看過似的。

界平翻轉著兩封信,查看著上麵的每一個油膩膩的指紋。仿佛她根本不在意寫的什麼,而隻在乎信封的清潔似的,那表情既單純又複雜,既靜止又騷亂,既驚恐又謹慎。

“可能張連長沒來得及封口,戰士們……”

界平掂量這件事的後果,仿佛有無數張多事的嘴,在她周圍響個不停。她瞪了崔總一眼,心如搗蒜,轉身往外走去。如果手裏有槍,她肯定會讓他胸口流血。

界平摔門而去,迎麵遇到了怒氣衝衝的王子。王子像看著天外來客似的看著臉色蒼白的界平。

王子打個了招呼,界平像受驚的馬,把持不住激憤的表情,近乎小跑著出去了。

“你脫她衣服了?”

“閉嘴,小心她摑你耳刮子!”崔總驚恐地衝到陽台,王子也跟了過去。

“我不明白你為何讓女人弄得頭腦不清?”

“你若明白,你就是太監了。”

“兩腿之間的球球與這有什麼關係?我收到法院的傳票了,她女兒起訴了我!”

“被告席的椅子對你還真合適!”

有些人就像水痘,害過一次病才能長長見識。這件事讓王子明白,一個人無論貧窮還是富貴,與法院保持距離永遠是理智的做法。

崔總早就看出來,對於一個不讀書總醉酒愛抱怨的作家,寫作,隻是他避免自己蔑視自己的擋箭牌而已。

王子張口結舌,眯縫著眼,模樣又氣憤又挑釁,活像一張訴狀。他不相信自己會被告上法庭,就像不相信衝鋒槍將成為新娘的陪嫁品一樣。他跟在崔總身後進了辦公室,順從的表情,像一條伶俐的狗做了錯事似的。

單親家庭長大的張薇脆弱、敏感,害怕落後和失敗,所以學習特別用功,無論在師生麵前還是在媽媽的同事朋友麵前,都是一副幹練而聰明的形象,是眾同學裏的佼佼者,是媽媽們眼裏的好女孩。像核桃一樣,脆弱的心需要堅強的外殼保護,反過來,越是堅強的外殼,保護的是更趨脆弱的心。

張薇一直為有英雄的爸爸自豪,自初中以來,她頗費精力地收集了大量刊登她爸爸的英雄事跡的報紙。對爸爸的印象一是來自媽媽的講述,二是來自報紙。爸爸如此神勇、果敢、智慧和多情,怎麼能容得王子的惡意歪曲,甚至把爸爸描寫成一個愚蠢的土老帽。

雨夜,張薇捧著《我的老戰友們》,盯著爸爸的照片,時間之長猶如漫長的開學季。然後,她轉過頭去凝視著那些敲打在玻璃窗子上的雨點。不知道是窗外暗淡的陰影,還是一抹傷感的微笑,在她唇邊勾勒出一道既信心十足又無限殘酷的線條。

這書隻能忠於英雄,它不能既詆毀了英雄,還想得到英雄子女的感激。張薇仿佛看到了這書的死刑。帶著虎門無犬子的狂妄心態,在同學們的鼓動下,起訴了王子。

訴訟請求:

1.判令被告立即停止並收回所有“歪曲實事、詆毀戰鬥英雄形象”的作品《我的老戰友們》;

2.判令被告向原告公開賠禮致歉;

3.賠償原告精神損失8000元;

4.承擔本案的訴訟費、調查取證費等合理費用。

王子被張薇的起訴搞得心煩意亂,寫戰爭回憶錄隻想還原戰爭的真實,從而紀念犧牲的兄弟們。沒想到竟然要和戰友的子女對簿公堂,這違背了創作的原則。他當然不怕法槌,因為那書無論從大義還是從細節,都盡可能尊重了事實,還原了戰友們的本真。但無論誰勝誰負,傷的都是自己人。

王子本渴望贏得感激和讚譽,沒想到收獲的是帶血的淚水和苦澀的訴訟。

法槌的回響能穿越時空,卻不能喚醒那些酣睡的英雄。法槌的哲學能定義邪正,但邪正的界線從來都不會分明。

王子求崔總出麵調解,力爭庭外調和根本就不存在的爭執。

如果要問獨生子們不缺的是什麼,那便隻能靠幻想,然而,他們過剩的恰恰是無限蕩漾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