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端坐喝茶的姐妹倆仔細想想方才淩千鄴那文不對題的話,摸了摸自己精致的發髻,麵露尷尬之色,不由狠狠剜了葉容淺兩眼。
……表弟你又坑我。
再待下去不知還會惹出何等事情來,葉容淺忙戴了帷帽,掀開簾子走出來,小丫頭在原地站了片刻,也跟了她走。朔風迎麵而來,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轟走了身上殘餘的暖意。她打了個噴嚏,撫撫雙臂,快步向自己小院走去。
這個表弟吧,雖然總是愛為她出氣,打抱不平,但……說實話,她其實並不是很想接受。
幾次三番的,他的用意,她也看得明白。不是因為他剛直不阿,也不是因為他看不慣不守規矩之人,更不是他憐惜自己這個軟弱的表姐。之所以會這麼做,完全是因為他不想娶葉容馥。
這樣嚴肅守矩之人,自然不肯違抗父母之命,便隻好從葉家下手。因他自小聰慧懂事,所以二娘喜歡他,三妹妹傾慕他,他不必改這性子自毀聲名,隻需在葉容淺被她們刁難之時,幫她打抱不平發作下人。一來不會損他的名聲,二來也打了二娘她們的臉。一次兩次也罷了,但長此以往下去,二娘便會知道,這個自小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其實並不是一個好掌控的人。
嫁女兒,或許女婿聰明上進是很重要的,但對二娘而言,更重要的,則是未來女婿能被女兒牢牢掌在手裏,能給娘家多添助力。
這婚事,二娘若是不讚成,那三妹妹的意見也就不必考慮了。
說白了,他深知二娘的脾氣,就是在利用葉容淺來化解這樁婚事,瞧著是一個寧折不彎的人,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被人利用,葉容淺已經十分習慣了,完全不會生氣,隻是她的這位好表弟在利用她時,卻總是會為她帶來許多的惡緣,破壞她的修行,這令她十分困擾。
利用她卻不損她分毫,反而時常帶給她善緣的人,大概就隻有那位春風一般的七殿下了吧。
也難怪她覺得慕子衾是位難得的如意郎君。
回到自己屋子,她也偷不到片刻閑暇,那小丫頭巴巴地跟了來,監督葉容淺繡完一幅心經。
葉容淺非常配合地坐下來分線,小丫頭麵無表情地站在一旁,葉容淺道:“你也辛苦了,不如坐下來歇會兒吧。”
柳枝挺直了腰板,一口回絕道:“多謝小姐關心,奴婢不用。”
“雖然二妹妹三妹妹為你求了情,但你也畢竟跪了許久……”
柳枝冷聲打斷道:“奴婢記著小姐的教訓了。”
葉容淺沮喪臉:“我不是這個意思。”
“您什麼意思也不必向奴婢解釋,您隻管繡好那幅心經吧。若明日交不出來,隻怕奴婢又要挨罰呢。”柳枝話裏濃濃的埋怨之意。
葉容淺歎了口氣,埋頭繡字。
惡緣易結不易解啊。
往後淩表弟再來家中做客,她躲遠些才是正經。
苦熬一夜,總算把一幅心經繡好,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布滿絹布,她打著哈欠伸懶腰,頂著一張蒼白疲倦的臉,把在側間休憩的小丫頭叫起來:“柳枝,我已經繡好了,你且拿著這個交給二娘去吧。”
“是。”
她臉上的黑眼圈深重,看上去極為憔悴,她交了繡品,正打算回屋去睡個回籠覺,又被柳枝叫住:“小姐,夫人交代過,您要連著三天去小佛堂念經祈福呢。”
她深深歎氣:“好,我知道了。”念經祈福,也不是難事。
“我交完繡品就會去小佛堂。小姐您可千萬別偷懶。”
葉容淺微笑:“我現在就去。”
青煙繚亂裏供著金身佛像,他有大智慧,大慈悲,拈花而笑,靜靜地看著虔誠跪拜在下麵的少女。
她真的有在很誠心地念經祈福。每一次跪佛堂的時候,她都有十足的誠心。
她在問佛,到底還要積累多少善緣多少功德,才能求得下一世的平安喜樂。
佛不答她。
因為這是妄念。
在府中半個月,她幾乎沒能睡上一個囫圇覺。
臨近年關,她跪了三日佛堂後,二娘忙於府內事務,沒空理她,二妹妹三妹妹就時常來找她,知道葉容淺繡活兒好,便央她做些荷包錦囊,打些結子,以便過年打賞下人。
葉容淺一心想結善緣,便一口應下,緊趕慢趕,熬夜做了好些,親自給三個妹妹送去,今日才算是完工。
她放下針線,揉揉眼,長出一口氣:“今日總算可以好好睡上一覺了。”
湊到銅鏡前,映出的是一張模糊的臉,卻依然可見其麵色極差,眼袋黑眼圈重得嚇人。
她屋裏的大丫鬟在大屋裏同小丫頭們鬥牌玩兒,不時傳來嬉笑聲,還有小丫頭委屈嚷著耍賴的聲音。待葉容淺出門看時,隻見桌上一片狼藉,幾盞殘茶還冒著白氣,中間還擱著一碗舀了一口的杏仁酪,果皮瓜子殼兒撒了一地,她畫的畫被揉亂了,隨意地棄置在地上,畫上女子的臉被潑了酒,洇開成汙濁的一團。
見她出來,屋裏陡然靜了一靜,有個剛來的小丫頭怯怯地看著她,想要站起來,被旁邊坐著的人一扯,身形晃了晃,又坐了回去。
她這個大丫頭叫薔薇,是二娘撥過來的,伺候她也沒多久,相處下來,倒是個口齒伶俐的丫頭。見葉容淺出來,她站起來笑道:“小姐繡活可是做完了?”
葉容淺額上青筋跳動了一下,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吐出來:“是啊。”
薔薇福了福身:“我們這是小玩意兒,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小姐可千萬別見怪。”
“不見怪,不見怪。”葉容淺彎腰撿起地上的畫,拿手裏抖抖,扶額,“你們玩你們的,別管我。”
不生氣,不生氣,臨近年關了,就算是下人們,也必定想要放鬆放鬆,借機玩樂。她不能參與其中和丫頭們共同作樂,但,也絕不能阻止她們的取樂。
鴉雀無聲的大屋裏,圍桌而坐的小丫頭們都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隻聽得薔薇清脆的聲音:“謝小姐體恤。”
葉容淺拿了畫便退回屋裏,她一走,外頭的嬉笑談話聲便又沸騰起來。
她站在案前,手指用力地按住自己的畫,一點一點地、耐心地撫平褶皺,拿鎮紙牢牢壓住。素白宣紙上,洇散的一團汙濁,慢慢在她的眼底暈開。
這是含真節後,她回來畫下的畫。畫上那女子素衣白裳,烏發輕綰,提著一盞精巧的蓮花燈,唇角的笑容似花般明媚,眼底閃著快活的光芒,好似沒有任何煩惱。
那不是她,也沒有慕子衾。
或者,那是下一世的她。
她從來不是個會生氣的人,卻在剛才險些破了戒,那些怒火無名而來,在胸腔內蒸騰而起,燒得她整個人都有些難受。她費了極大的力氣,好不容易才把它壓下去。
年關的臨近,就意味著來往客人的增多。照舊例,臘月十二,府內要辦一場冬宴,算得上是一年到頭為數不多的大宴之一了,比之春宴隻請親戚族老,外人一律不相幹,冬宴的範圍則大多了,上至父親的同僚,下至幾位妹妹的手帕交,都名列其中。
葉容淺雖然不受寵,在府內毫無存在感,但這種時候她的作用也是不容小覷——寫請帖。
葉容淺常年抄書抄經,業務熟練,一手簪花小楷早就練了出來,所以每次宴會,府上給各家女眷們的請帖,全部都是出自葉容淺之手。寫請帖這事兒,不費腦子,二娘怕她胡寫,早把內容交代清楚了,她隻要照抄就好。
隻是二娘措辭格外委婉風雅,一句“臘月十二你來我家做客吧”就能概括的事情,她能寫出二三百字來還意猶未盡。一張帖子二三百字,倒也不多,但她起碼要抄上三四十家……
葉容淺放下筆,摸摸手指,發覺食指和中指指腹都磨出了一層薄薄軟軟的繭,跟往年一樣,隻要過了這個冬天便會好起來。
冬宴那天,最繁忙的是二娘,最誌得意滿的是父親,最受歡迎的是二妹妹,最有才的是三妹妹,最嬌羞的是四妹妹,最閑的就是她葉容淺了。
二娘早告誡過她,今日不許她出自己小院半步,吃食自有人會給她送去,這也是舊例了。葉容淺十二歲起便沒在家見過客,許多年輕夫人小姐都是隻知其名,未見其人。
適逢天陰,從半夜起外麵就下起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蓋了一地,整個世界銀裝素裹,早晨起來打開窗戶,雪光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房裏隻生了一個小小的火爐,並不暖,葉容淺份例裏的炭不多,須得省著點用。她穿得臃腫,圍在火爐邊烤火,翻看慕子衾送她的戲本子,火爐邊插著兩雙筷子,筷子上串滿了大小不一的糕點,散發著濃鬱的甜香。天太冷,糕點都凍得發硬,不烤一烤簡直咬不動。
薔薇她們嫌這裏冷,也不過來,幾個人縮在自己屋裏打牌喝酒,不時傳來一陣笑聲。
“不知道今日客人到底有多少,這麼多人,大概也能有一兩個是可以結善緣的吧……”也不知她理想中的如意郎君到底來了沒。
她啃完糕點,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點心渣子,看外頭雪停了,在案上取了毛筆和瓷瓶,去小院子裏去取花枝上的雪。她院子裏隻有幾棵梅花樹,雖不是名貴品種,開花時倒也熱鬧。
落在花枝上的雪被花香浸透,也沾染了一縷清幽,她踮起腳,舉高手壓下高處的枝葉,耐心地用毛筆把雪掃到瓷瓶子裏。
收集梅花上的雪,裝到瓷壇裏嚴嚴實實地封起來,等到夏天把壇子開了,取雪水泡茶喝,水甜茶醇。這種事情聽起來好像很詩情畫意,但最終享受的人並不是葉容淺,說起來她隻是個做苦力的,這些雪收好了是要給二娘送去的。
她正耐心地用毛筆掃積雪,忽然聽到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向這邊而來,間或夾雜著清脆的笑語。葉容淺正在疑惑,接著就聽到二妹妹的聲音:“大姐姐!”
她忙放下手裏的東西去開門,門外站了數十人,一群丫鬟嬤嬤擁簇著當中兩人,一個是二妹妹,另一個竟是九皇子妃新月公主!
葉容淺有點蒙了。
這麼多年來,來府上做客卻特意來找她的客人,新月公主可是頭一個。
葉容華撲哧一笑:“皇子妃您瞧,大姐姐見您來了,開心得都有些呆了呢!”
新月公主上前握住葉容淺的手:“好久沒見,今日來府上赴宴,我可忍不住要來見見你……你的手怎麼這麼冰?”
“請進請進。”葉容淺側身請她們進來,“我剛才在收梅花上的雪,沾帶了些寒氣,不礙事。”
方才出來收雪沒注意,爐子裏炭不多了,屋裏唯一的火爐熄了,此時屋裏冷得像大冰窖一般,新月公主忍不住跺跺腳。
“這屋裏誰伺候的?怎麼大意至此!”二妹妹四下看了看,皺起眉大聲斥責道,“我看看你們是哪根懶筋犯了,怎麼敢如此怠慢!”
薔薇早出來了,聽見二妹妹訓斥,跪下來,喏喏地不敢說話。
葉容淺道:“不關她的事,是我嫌屋裏燒炭太悶了,就熄了。”這麼多年來,她早就練就了一身背鍋神技。
背鍋好啊,這鍋是她的,善緣也是她的,誰都別跟她搶。
屋裏很快生了好幾個大火盆,不多久溫度就上來了,她院子裏難得這麼暖,葉容淺半眯著眼,簡直要睡過去了。新月公主和二妹妹都脫了外麵的鬥篷,大家圍在一起說話。
“這些日子未見,葉家小姐清減了許多。”
葉容淺笑道:“冬季總是犯懶,哪裏還清減了,倒是皇子妃你看著似乎更瘦了些。”
二妹妹接道:“皇子妃可比大姐姐操心操得多,您平日可要注意休息保養,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葉容淺忙附和道:“二妹妹說得極是。”
新月公主笑得合不攏嘴:“你們葉家的人總是這麼會說話。”
二妹妹忙道:“我們說的可都是真心話呢。”
葉容淺點頭:“是啊,是啊。”
葉容華悄悄瞪了葉容淺一眼,有點嫌她隻會附和,拖自己後腿了。
新月公主端起茶盞,掀開蓋子吹吹浮沫:“我進來的時候見你在收梅花上的雪?葉家小姐還真是挺風雅的。”
“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她吐露實情。
她品品茶水,微微皺眉,隨即又笑道:“我來的路上,見你們家梅花開得好,紅紅白白地開了一大片,正想去看看,不如由葉家小姐略盡地主之誼,你帶我去如何?”
善緣送上門,豈有不結之理!葉容淺毫不猶豫地點頭:“自然沒問題。”
坐在一旁的葉容華看著葉容淺道:“大姐姐,母親說……”
話還沒說完就被新月公主打斷,她慢條斯理地道:“二姑娘,說起來,方才我在前廳碰到了秦王妃,她見麵還問我二姑娘你呢,也不知她見著二姑娘了沒。秦王殿下有事在身,隻怕不能久待呢。”
葉容淺垂下眼,緩緩勾起唇角。看來上次去給秦王賀壽,秦王妃對二妹妹的表現很是滿意,也是,二妹妹嬌俏伶俐,自然是配得上世子殿下的。
“呀,多謝皇子妃提醒,我竟不知道此事,險些怠慢了秦王妃,實在感激不盡。”葉容華臉色微變,眼睛一轉,“隻是不能陪皇子妃賞梅,我心裏卻過意不去。”
雖然皇子妃話說得婉轉,借口也找得妙,但她早不說,晚不說,偏偏這時候說,分明是不想她在這裏。
要避著她的事情,那是什麼呢?
新月公主堅持道:“你也知道我素來不愛這些規矩,哪來的失禮不失禮的!想必王妃找二姑娘也是有要緊事,快去吧。”
“那我就失禮了。”葉容華笑著,幹脆地道,“大姐姐可要好好盡地主之誼,萬萬不可怠慢了皇子妃。”
沉默著喝完一盞茶水之後,新月公主也起身道:“葉家小姐,我們也走吧。”
距她上次來花園賞梅,還碰巧遇到了惡緣纏身的淩家表弟,算來時間已悄然過去了半個多月,園子裏的梅花還是開得極好。經過昨夜一場大雪,遒勁的枝幹積了一層厚厚的雪,枝頭紅梅白雪相輝映,顏色分明,潔淨剔透,顯得格外好看。
雪後的空氣清冽,夾雜著梅花的幽香氣息,浸透肺腑。葉容淺深深呼吸,緩緩吐出胸間濁氣。
新月公主不喜下人跟著,進園子前就下令侍女們不許跟進來。園內的積雪沒人清掃,還是厚厚的,踩上去就凹陷出一個小小的腳印。兩人漫步在花樹間,一時都有些無言,最終還是新月公主開口打破沉默:“這梅花真好看。”
“是啊,晴是一番風味,雪中又別有風情。”
“容淺……”
“嗯?皇子妃有事請說。”突然叫得這麼親密,莫非又有善緣上門來?
她慢悠悠地道:“其實也沒什麼事,隻是我瞧著連二姑娘都開始選未來夫婿了,不知你有什麼想法?”
葉容淺一愣:“我沒什麼想法。”
“跟我說也沒關係的嘛!我們蠻國可不比大行,喜歡什麼樣的直說便是,何必遮遮掩掩的呢!”
“我……我是真的沒什麼想法啊。”
新月公主分明不信,一心要把八卦進行到底:“你不肯說,那讓我猜猜,要家世好,英俊有才的?還是溫柔專一的?還是細心待你好的?”
這些要求都好高……看來新月公主是一心想找個答案,葉容淺認真道:“隻要是活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