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2 / 3)

鄭少白禁不住被安先生感化了,叛黨的念頭第一次變成語言,從嘴上吐露出來:“安先生,其……其實,我……我現在好後悔呀!當初,我……我若是參加了先生您這邊的國民黨,隻怕就沒有維豐那一災了。先生,我……我也寫個悔過自新書吧,我……我來說,先生您……您替我寫,好麼?”

先生拍了拍他的肩頭:“這隻是個手續問題,寫不寫都沒關係的!你隻要今後認清大局,不再和共產黨分子攪在一起,不去搞反革命活動就行了嘛!況且,你老弟又不識字,我看就不必搞這個手續了!哦,忠烈陵到了,我們下車吧!”

鄭少白和安先生下了車,緩步上山,漸漸看清了點綴在鬆柏叢中的八角亭、圓墳頭和墳頭前高大的墓碑。鄭少白當時做夢也想不到,四十年後他會親手鑿毀這塊墓碑,並在這座墳頭旁的一棵刺槐樹下了結自己的一生。當時,決定他性命的刺槐樹或許還很小,或許根本還沒長出來。他看到的隻是一株株半人多高的小鬆柏,小鬆柏以陵墓為中心,栽滿了半片山坡,遠遠望去,像默然肅立的一片人頭。

水泥墳體那時是沒有裂紋的,野草還沒有猖獗到瘋狂的程度。八角亭是嶄新的,木柱上塗著亮閃閃的紅漆。墓碑白乎乎的,不像四十年後那麼斑駁青黑,碑的正麵刻著“賀恭誠烈士之墓”幾個藍色大字和“中國國民黨清浦市黨部、清浦市總工會敬立”兩行小字。石碑後麵是一片關於賀恭誠的密密麻麻的身世及取義成仁之忠烈事跡的介紹,墓前還殘存著兩個被雨水打散的花圈。

鄭少白呼喚著賀恭誠的名字,在墓碑前軟軟地跪下了,對著那個和他一樣參加過革命的勞工兄弟的長眠之處磕了三個頭,滿麵淚水灑落在殘秋的敗草叢中。

先生說:“……少白老弟,別難過了,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賀恭誠已經取義成仁了!他的忠勇精神會永世長存的,就像這座華熒山一樣,再也不會消失!反動軍閥和他們所代表的那個暗無天日的時代永遠消失了!當今,孫總理的三民主義行之於天下,光明與道義行之於天下,這正是我們可以告慰於先烈的啊!”

是的,先生說得對。鄭少白默默站起來,揩幹了臉上的淚水,和先生一起走到墓碑後麵,聽先生給他念碑文。先生念著念著,眼圈紅了,淚水滾落下來。先生怕他看見,悄然背過身去,摘下眼鏡,隨即用衣袖抹了抹眼。鄭少白卻都看見了,心裏又是一陣陣難言的酸楚,說不出是啥滋味。後來,他和先生一起坐在陵墓後麵的山石上看海。先生指著遠方的大海對他進行了一番深刻的感化教誨。

先生說:“……大海永遠不會消亡,大地永遠不會消亡,而作為每一個人的肉體,都是注定要消亡的。這對每個人的生命來說,透著無限的悲哀。但是人總要征服大海,征服大地的。征服即建造,把一個人有限的生命建造到國家強盛、民族進步的革命宏業之中,個人即會不朽。總理遺囑說: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今天正是需要我們奮勇努力的時候。過去,皇帝軍閥搞不好,我們把他們打倒,我們來幹,我們幹不好就不行,就天理不容!為什麼呢?因為我們代表了國家強盛、民族進步之方向,代表了天地之正氣,代表了全民族之良心……”

先生依然像六年前那樣雄辯,那樣慷慨激昂。鄭少白也依然像六年前那樣信服先生,崇敬先生。他認真地聽,聽不懂也虔誠地聽,腦袋頻頻點著。

和這樣值得信賴的先生,還有什麼話不可講呢?鄭少白就講了,把自己在維豐出獄後的經曆和想法都向先生講了——盡管先生沒直接問。他也沒想出賣王三哥,隻出賣了拉洋車的老譚,說老譚是鐵心的共產黨,王三哥不是。說王三哥入那共產黨時也和他一樣犯著糊塗,在維豐參加共產黨活動肯定也是受騙上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