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時,郜明並不完全是在做政治文章,內心深處的確有些傷感。不管怎麼說,風風雨雨的二三十年已經過去了,在這二三十年中,他和安忠良結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和難解難分的冤隙,但是,內心深處也並非沒有絲毫的友誼。就像昔日的仇恨是難以忘卻的一樣,昔日的友誼也是難以忘卻的。
坐在監獄會見室沙發上等候提押安忠良時,郜明想得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友誼。他十分清楚地記起了他在威廉大街125號天花板上躲掉的那個早晨,記起了安忠良麵對軍閥匪兵的槍口發出的怒吼。那天他的命運是掌握在安忠良手裏的,隻要安忠良的嘴角向天花板上努一努,今天他就無法以征服者的身份進行這場正義的審判了。人生有時真像一場夢。
如今這場屬於他們的共同的夢做到了頭,他要決定安忠良的命運了,內心的矛盾是不言而喻的。有一瞬間,郜明腦子裏甚至冒出極出格的念頭:安忠良發啥瘋啊?為什麼不早早逃到台灣或香港去呢?為什麼非要留在這裏堅持啥地下鬥爭,以至於接受這場對他們雙方都十分尷尬的審判呢?這到底是為什麼?
細細一想,卻又想通了,安忠良是為了他所謂的黨國事業,就像他為了黨的事業一樣。如果說他是共產黨這部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那安忠良就是國民黨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他們之間的區別不在於個人品質的好壞,而在於所屬事業的正義和非正義。人在這裏不是以個體的形式存在,而是以群體的形式存在的。個人的價值和各人的功過,完全取決於他所選擇的群體事業的價值和功過。
按說,安忠良是有選擇的機會的。清黨開始的時候,他可以像淩鳳一樣選擇革命,淩鳳就進行了這樣的選擇,從國民黨員變成了共產黨員。抗戰爆發,國共再度合作時,安忠良可以選擇真誠地和他合作。就是在常七旅附逆投敵,安忠良孤身一人逃到解放區時,他還可以像嶽雨生一樣,選擇留在解放區。然而,沒有,安忠良沒有做這樣的選擇。他緊抱著他的三民主義和他的蔣委員長至死不悟。
如此一想,郜明又覺著安忠良是自尋死路,既怪不得命運,也怪不得他。不過,就是在那刻兒,郜明還是沒想到一定要殺掉安忠良。在晚年回憶起這段舊事的時候,郜明還說:他是想給安忠良留下一條命的,判安忠良死刑並不是他的初衷,決定死刑判決的不是他,而是安忠良自己,安忠良太強硬了,非要往槍口上撞。那天,他那麼禮貌友好地對待安忠良,安忠良卻毫不動容,其頑固惡劣的態度讓他忍無可忍。
那一幕郜明記得很清楚,安忠良在兩個監獄衛兵的押解下走進會見室時,他主動站了起來,像老朋友一樣迎上去說:“忠良兄,別來無恙乎?”
安忠良冷冷看了他一眼,在會見室當中站定了,而後,脖子一扭,眼盯著樓頂板,一言不發。
郜明笑了笑,友好地拍了拍安忠良的肩頭,歎口氣說:“坐下談吧!”
安忠良坐下了。
郜明拿起一隻蘋果在手上削,邊削邊道:“老兄,見你一麵可不容易!1944年在北溪河一分手,轉眼就是六年嘍!這六年的變化可太大了!說實話,六年前我可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和你老兄見麵,可是曆史做了這種安排嘛!你我想回避也都回避不了,是不是呀?”
安忠良不做聲,他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安忠良,安忠良也不吃。
郜明依然自顧自地說:“不知你想過沒有,我們為什麼會以這種對雙方都不太愉快的形式見麵呢?曆史為什麼會做這種安排呢?恐怕你是想過的吧!我就想過嘛!我認為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我們共產黨領導的事業,代表了人間正義,代表了時代的進步,代表了國家和民族興旺強盛之方向!人民唾棄了你們,選擇了我們,我們的事業就勝利了,你們的掙紮就失敗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安忠良眯著眼睛靠在沙發上,像是睡著了。
郜明這才有些火了,提高聲音又說:“既然這麼見麵了,我認為我們還是應該好好談談嘛!裝聾作啞是毫無用處的!你安忠良如果是條好漢,就應該有勇氣麵對現實,和過去決裂,向人民靠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