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3 / 3)

季伯舜也真需要保鏢。事情很清楚,他在清浦隨時都有被捕犧牲的危險。當年的盟友,如今的敵人安忠良心狠手辣,雙手沾滿共產黨人的鮮血,現在雖說和郜明這樣的共產黨合作了,和他這種左派反對派的共產黨並未合作。他要在安忠良治下的這個地方鬧工潮,安忠良必會放出自己豢養的惡狗,也會舉起血淋淋的屠刀。郜明就更不必說了,他們之間不但有信仰上的衝突,更有個人的冤隙,郜明沒在1936年監獄的糞坑裏處死他,其遺憾大概一直要保存到今天。今天的清浦又是郜明的天下,郜明那合法的共產黨既能暗殺他,也能綁架他。

盡管如此,季伯舜還是坦坦蕩蕩地在威廉大街上走了幾趟,倒不是為了充什麼英雄好漢,僅僅是為了找回那已屬於曆史的珍貴記憶。

威廉大街在十二年中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十二號的大教堂還在那裏巍巍然立著,仿佛能再立個一百年,一千年似的。那響遍全城的洪亮鍾聲依然於濕漉漉的空氣中震顫著,恍若昨日。華福公司大樓正麵的紅紅綠綠的彩燈照舊那麼輝煌醒目。唯一的變化是125號安忠良的小洋樓,如今掛上了清浦市總工會的大牌子。

季伯舜帶著深深的眷戀,在一個寂靜無人的夜晚,從威廉大街125號門口向下麵的三岔路口走,把一聲聲發自胸膛深處的歎息,傾吐在大街兩旁那一座座法式德式樓房的牆腳下。趙清生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就像當年身邊的鄭少白。

走到三岔路口的街心花園,季伯舜不由自主地拐了彎,踏上了瑪麗路的路麵。在瑪麗路上走了好遠,才想起,他原來是在朝錢二小姐家的方向走呢。季伯舜苦笑著搖搖頭,轉身回了頭。

趙清生不無驚奇地道:“季先生,你對我們清浦的路很熟麼。”

季伯舜點了點頭:“是的,很熟!很熟!你父親知道的,我奉命撤退的時候,就是在這條路上碰見了他,我當時想在離別前看一個女人。”

“是你婆娘麼?”

季伯舜剛點了下頭,又搖起了頭:“不,不是!”

“她現在還住瑪麗路?”

季伯舜艱澀地一笑:“死了!早……早就死了!”

趙清生又問:“季先生,這次鬧罷工,你們不會再這麼撤了吧?!”

季伯舜動了感情,親昵地撫摸著趙清生的肩頭說:“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我們不會一錯再錯了!小兄弟,我用我的人格擔保……”

一個月後,大興紗廠的大罷工鬧了起來,全廠半數以上近三千人參加了大罷工,反對資方以國難為借口,降低工人工薪。安忠良聞訊大驚,指責郜明違背國共合作的協議,在國難期間煽動工潮,是漢奸行徑。郜明和清浦共產黨卻不承認季伯舜、孫越這些人是共產黨。結局不消說,自然是一場大逮捕,國共兩黨共同籌劃的大逮捕。季伯舜和孫越兩名“首犯”在大興紗廠材料庫被當局抓獲,連夜押往清浦警察局。三個月後,分別以漢奸罪被判處十二年和十五年徒刑。

這已是1938年6月的事了。

當年10月,日軍北進,清浦淪陷。國民黨特別執法處在緊急撤退之夜釋放了監獄所有在押的刑事犯和輕國事犯。麵對無法轉移的,犯了重罪被處十年以上徒刑的漢奸犯,就地在牢房裏進行了集體處決。季伯舜同室的十八名人犯——包括孫越,全部在槍彈下斃命,而季伯舜竟奇跡般的逃過這場滅頂之災活了下來。

在那場瘋狂大屠殺中,季伯舜身上中了兩顆子彈。一顆打在右胳膊上,一顆打在右大腿上,都不致命,而且沒傷骨頭。

這真是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