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沒有像反對派十月革命節遊行示威那樣預先通知和準備,而且沒有選定在一個假日舉行。但是季伯舜和李維民聽說後,還是偷偷趕到了停放著越飛棺木的外交部所在的大路比揚卡大街,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耳聆聽托洛茨基慷慨激昂的演講。
悲痛和沉重的精神壓力改變了托洛茨基的麵容。他顯得那麼疲倦而蒼老。當他在拉狄克的陪同下,從參加喪禮的擁擠人群中擠出來的時候,寬闊的額頭上布滿了虛怯的汗水,頭發也有些淩亂。
送喪的隊伍緩緩向新處女墓地教堂進發,途中參加喪禮的共青團員、青年學生們有節奏地呼喚著托洛茨基的名字,唱起了內戰時期的紅軍歌曲。“紅軍領袖托洛茨基萬歲”的重唱部分,被一遍又一遍、一聲高過一聲地熱烈重複著,仿佛永無休止,永無盡頭。
季伯舜不會唱那支歌,過去甚至從未聽說過那首歌,他是在那次難忘的喪禮上學會那首歌的——而且僅僅是那一句。
那一句高昂的旋律就此在季伯舜胸中激蕩了半個世紀。
在新處女墓地教堂,托洛茨基發表了最後一次沉重的演說,他麵對著自己年輕的信仰者,麵對著已經降臨的死亡和還將降臨的死亡,表現出了一個寬容大度和鎮定自如,呼籲團結,號召恢複布爾什維克列寧黨的統一……沒有像過去那樣具有強烈的煽惑精神,也沒有像過去偉大的演說者所慣有的那種激情,但是,托洛茨基的演講還是深深打動了季伯舜。季伯舜覺著他正是在新處女墓地教堂真正體察到了托洛茨基的那顆苦難而偉大的心,體察到了思想先行者們特有的孤獨。後來,當這種先行的孤獨長期地籠上他心頭時,季伯舜才明白這孤獨裏滲透著多少難言的艱澀。
喪禮結束後,托洛茨基在眾多狂熱的擁戴者的保護下走出教堂,人們紛紛往托洛茨基走過的道路上擠。季伯舜知道機會來了,也拚命向前擠,終於在托洛茨基走到教堂門前時,僥幸擠到了托洛茨基麵前。季伯舜本來是想去握托洛茨基的手的,但從季伯舜身後擠過來的人,又把季伯舜和托洛茨基隔開了。季伯舜隻得哽咽著,嘶聲大喊:“托洛茨基同誌,中國無產階級和勞動群眾向您致敬!”
托洛茨基居然在嘈雜的喧鬧聲中捕捉到了季伯舜的聲音。
托洛茨基停住了腳步,轉過了身子,把一隻溫暖的手向季伯舜伸來了:“謝謝中國同誌!向中國同誌致敬!”
季伯舜緊握住托洛茨基的手說:“托洛茨基同誌,事實和曆史已經證明了您在中國革命問題上的偉大預見,事實和曆史還將證明您在未來的中國革命的決定性影響,為此我請求您更多地關注中國發生的事情,為中國革命指明道路。”
托洛茨基說:“中國革命因為斯大林領導下的共產國際的嚴重錯誤,已經步入低潮,群眾鬥爭情緒低落,已不宜再進行武裝鬥爭。所以,我已經建議共產國際,提出國民議會的口號,深入動員群眾,團結群眾,逐漸形成革命高潮,一俟高潮形成,即打出蘇維埃的旗幟,武裝奪取政權,建立無產階級專政國家……”
季伯舜說:“可……可中國目前正在四處組織暴動……”
托洛茨基手一揮:“這是共產國際錯誤的繼續,也是你們中國黨錯誤的繼續,他們從右傾一下子轉為了左傾,是冒險主義的,機會主義的,是沒有前途的!”
這時,托洛茨基已經走到了墓地上,年輕的蘇聯共青團員們把季伯舜從托洛茨基身邊擠開了。也是在這時,季伯舜看到了前方不遠處站著一群紅軍士兵。季伯舜聽到了一位年輕的烏克蘭小夥子對著紅軍士兵們喊:“紅軍同誌們,為我們紅軍的偉大締造者托洛茨基高呼烏拉吧!”
沉寂了片刻,無數隻年輕軍人的手握著槍舉過了頭頂,“烏拉”之聲如轟然爆發的雷鳴,瞬時間響了起來。
這是最後的吼聲。
兩個月之後,托洛茨基被開除黨籍,流放到靠近中國新疆的哈薩克斯坦的阿拉木圖,嗣後終於被斯大林派遣的殺手暗殺。五個月之後,伊萬諾維奇教授和中山大學所有托派教授們在同一天被捕,此後相繼被流放處決。在大逮捕同時被捕處決的還有黨內外一大批並非托派的托洛茨基的同情者。而季伯舜和李維民等中國托派留學生則被隔離反省,開除黨籍,後來全被蘇聯政府驅逐出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