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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不,不是!錢老爺大約是想請英國人出一下麵,跟日本人、趙督辦說說情吧?先生您是知道的,英國領事館的史密斯史老爺和錢老爺有點交情!”

史密斯領事和錢家的交情季伯舜當然知道。前一陣子鬧得最凶的時候,英國領事館裏的華仆全部罷了工,連食品和水電都無法正常供應了,錢老爺先是暗中派人接濟,後來硬壓著華仆們複了工。為此還鬧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險些造成總商會的分裂。現在,形勢變過來了,錢老爺理所當然地要請英國人給他幫忙了。也許當初為史密斯幫忙時,錢老爺就料定會有今天了吧?

季伯舜苦苦一笑,又強打起精神問:“這麼說,二小姐一時回不來嘍?”

“恐怕一時回不來!季先生您也知道的,錢老爺不懂英國人的洋話,隻有二小姐懂,老爺不回來,二小姐斷不會先回來的。”

季伯舜沮喪至極,隻得放棄了等待的念頭,叫老吳找來紙筆,給二小姐錢芬芬留了個紙條。紙條上隻簡單寫了幾句話:“芬芬:形勢所迫,我不得不暫離清浦,前往旅順,一俟安頓停當,再寫信告知。臨別未能晤麵,至為遺憾,望多自珍重!伯舜14年10月17日”。

把紙條寫完疊好,季伯舜又想起來:或許錢芬芬能在“大和丸”開船前趕回來呢?或許他和她還能在碼頭上見一麵呢?便又把紙條展開,又在空白處加了一句話:“我乘日本‘大和丸’號,日航碼頭上船,今晨八時開船。”

趕到日航碼頭,找到老劉時,已經是七點半了。等在那裏的老劉給了他一張輪船票,要他快上船。他不上,說是要等鄭少白和郜明,心裏想的卻是錢芬芬。

在碼頭上沒見到鄭少白和郜明,季伯舜感到意外。在威廉大街街心花園分手時才六點多鍾,鄭少白就是爬,也該爬到日航碼頭了,怎麼不見蹤影呢?郜明不來就更奇怪了,他和安忠良實則並沒有多少事情要安排,該安排的在聯席會上早就安排好了,他還在125號泡什麼?他要老劉在碼頭四處再找找這兩位同路人。

老劉找了一圈回來了,說是沒有,還說連票房裏的人也問遍了,今天一早除了他季伯舜,沒有第二個人到過票房。

直到這時,季伯舜才斷定,鄭少白不會來了,十有八九是揣著安忠良發給他的盤纏錢溜回山東棗莊老家了。革命對像鄭少白這種既沒有文化知識,又沒有先進思想的農民式的工人來說,隻意味著撈好處。有好處,他們便來鬧革命,沒好處,他們便不革命,乃至去反革命。清浦局麵如此嚴重,革命路途上又有這麼多風險,鄭少白自然不會再去革命,這一點也不奇怪。而郜明沒準是臨時改變了主意,說服了安忠良,和安忠良一起留下來堅持鬥爭了。對郜明這個老同學、老朋友,季伯舜是了解的,這個人太要強,有時也喜歡出點風頭,他執意留下來是完全可能的,幾個小時前,他還這樣堅持過呢!

七時四十五分,季伯舜放棄了最後的等待,和老劉道了別,提著安忠良事先給他準備好的裝滿了行李用具的大皮箱,登上了“大和丸”的甲板。

八時整,“大和丸”顫動起來了,像塊巨大的浮冰,漸漸漂離了港岸。港岸上送行的人們揮著帽子、圍巾在向輪船招手。

就在這時,季伯舜注意到,一輛黑色小汽車發瘋似的衝上了碼頭。季伯舜真切地看到,黑汽車裏鑽出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那女人身著紅旗袍白開衫,揮著圍巾向碼頭邊上瘋跑,嘴裏好像還喊著什麼。“大和丸”離港岸越來越遠,那女人的麵孔季伯舜看不清,她喊的什麼也聽不清。然而,季伯舜卻固執地認定,那女人是錢二小姐錢芬芬,錢芬芬在叫他。

季伯舜也向她揮手。看見身邊有個人拿著望遠鏡對著岸上看,季伯舜急忙湊上去說:“勞駕先生,可以把望遠鏡借我看一下嗎?”

那個脖子上掛著望遠鏡的人是個日本人,聽不懂他的話。

季伯舜指了指望遠鏡,又把兩手罩在眼睛上,做了個瞭望的姿勢。

日本人這才明白了,把望遠鏡給了季伯舜。

季伯舜迫不及待地把兩眼貼到鏡孔上,一下子把港岸上的那個女人抓到了麵前。結果卻令季伯舜大為失望,那個女人並不是錢芬芬。

季伯舜苦笑著,把望遠鏡還給了日本人。

那女人還在向季伯舜招手,季伯舜的手卻舉不起來了。

那一瞬間季伯舜真後悔,他若是不借這隻該死的望遠鏡,腦海裏將會留下一個多麼深情而美好的記憶呀!

半個世紀過去以後,當季伯舜在垂暮的晚年追憶這件事的時候,還不加掩飾地說過:“當時,我的眼睛模糊了,不知咋的就流了淚,淚眼中的港岸一片朦朧。焦躁沮喪的情緒幾乎改變了我的信仰和選擇。船到旅順口後,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回清浦,回清浦……然而,在情緒最危險的時候,黨組織決定送我去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這才割斷了我對錢二小姐的萬千思念。我去莫斯科的第二年春天,這位資產階級小姐就結了婚,嫁給了一個英國公司的買辦,而我則無牽無掛地走上了職業革命家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