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每次與他迎麵而遇，每次來到這裏，看著他那張讓她朝思暮想的臉，她總是讓自己軟弱下來。
比如，現在她忘記了自己因內心不安妥而生的隱痛，隻想著讓他開心一些，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筆盒。
她說，這個給你，你生日啊。
是一支萬寶龍。
他臉紅了，向她點頭，那眼睛裏表達著他是懂她的、憐憫她的、喜歡她的、逃避她的眼神。
趙雅芝從樓梯上往下走，每次不坐電梯走這個樓梯時，心裏總是灌滿了煩亂，它們像鉛塊一樣往下沉，沉到胃裏去了，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層層疊疊，現在沉到了腿上。
她好像知道在樓梯轉角會遇到張彩鳳。她發現自己心煩意亂的時候越來越想遇到她。這個粗糲的清潔工，像一堆稻草一樣，有令人踏實的質樸感。
果然，她在。她在三樓拐角擦樓梯扶手。
張彩鳳看到了趙雅芝，她先說話了：你怎麼了，剛才在老總辦公室大吵大鬧的？
原來張彩鳳此刻在這兒幹活，也是心裏有個默契，想在這兒遇到這個趙老師，勸勸她別生氣，人又不是氣球，怎麼可以每天這樣子，一會兒脹氣一會兒泄氣，有些事不要太在意，都到這個年紀了，別和那些年輕的計較也就罷了，誰都不可永遠紅的……
此刻她就對趙雅芝說這些。她說的這些趙雅芝未必聽到了耳朵裏，但趙雅芝發現自己需要有人此刻在耳邊說些什麼，這能在這冷感的寫字樓裏模擬出一些知心的感覺，好讓心裏透一口氣。這麼想著，趙雅芝側轉臉，看著這個清潔工，她是知心姐姐嗎？這讓趙雅芝有些不可思議的搞笑感覺。人與人的相處、相通真是不可思議啊，與文化、處境有關還是沒關？趙雅芝溫和地看著張彩鳳，沒頭沒腦地說，你比她有水平。
趙雅芝指的“她”，自然是安安。
張彩鳳說，你們剛才在吵什麼？
趙雅芝就簡單地說了APP的事，說得很簡單，心想她也聽不懂，反正就是個無聊的事。當趙雅芝試著用簡單的言語去說剛才的紛爭時，還真的發現它們確實細瑣，不值得爭成這樣，無聊啊。
但張彩鳳的注意力沒在分辨“是否無聊”上，因為這陣子她的“穆桂英隊”到處跳舞，做的就是與這“用戶體驗”“渠道推廣”沾邊的事，現在她多少了解這些事。於是她對趙雅芝脫口而出：我試試，我們“穆桂英隊”幫你去試試。
其實這陣子，趙雅芝也聽說了清潔工舞隊的一些軼事。甚至張彩鳳有天在衛生間遇到她，也曾興奮地介紹了一下自己跳廣場舞的最新動向。但趙雅芝隻當是個玩兒的事。
現在張彩鳳神情這麼果斷，說要試試，趙雅芝也就不置可否，你要試你去試吧，反正我不幹。
趙雅芝心裏還在抱怨安安，那女人整天把“互聯網思維”掛在嘴上，線上，線上，她否決我的“立體雜誌”創意的理由是，“線上才代表未來，線下你一個活動也就幾百人，OUT了”，得得得，你去線上，你線上，那麼你找我線下幹嗎？
午間休息的時候，張彩鳳找來了“穆桂英隊”的老姐們，說要穿上“絲綢夢園”的二維碼，去舞幾場。
姐妹們隨便問，哪家公司的，給多少錢？
張彩鳳說，我們自己公司的，還沒錢。
老姐們其實原本也無所謂錢不錢的，但常言道“幹一行厭一行，做一家煩一家”，她們對這家公司有些情緒，因為前不久公司兩次扣她們的獎金，並且都事關跳舞。
張彩鳳趕緊做思想工作，說，雖然我們是臨時工，但這也算是我們自己的單位，眼看著我們要紅了，就給自家做點好事吧。
她們就笑她，嗬嗬嗬，也沒見這公司對我們有多好，像防賊一樣防我們跳舞，還扣我們的錢，現在倒要我們為它去跳舞做好事，受不了了。
張彩鳳被這麼一挑撥，心裏其實也有火苗上來，但嘴上說，不說了，不說了，不是公司讓我們做，而是我的好朋友的事，我在這裏就這麼一個正式工的好朋友，我求你們幫忙了。
老姐們其實也是半真半假，嘿，這跳舞的事，本來就是彩鳳在張羅的，要不是她，壓根兒就沒這跳舞的事，也壓根兒沒什麼出場費可拿，好吧，就算幫彩鳳，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於是她們打印了“絲綢夢園”二維碼，貼在衣服上，雙休日去幾個小區舞起來。
等她們舞到第四個場地時，趙雅芝就來現場了，不來不好意思啊，畢竟是自己的業務，更何況百帛公司還是自己的老客戶，彼此情感深，他們對後來接手的方純也不滿意。趙雅芝想，一個人如果勢利地對你，那他也會如此對別人，所以，你不需要去嫉恨他，生活會給他教訓。
趙雅芝站在“穆桂英隊”旁，看這些清潔工們動作利落、勁猛地舞著，差點暈過去，她幾乎腦子短路：這些大媽是自己公司裏的那些嗎，怎麼好像從來沒見過？
她指著那變幻的隊列，忍不住對旁邊人嘀咕，看看，還“Z”形呢，是一條“Z”形線，佐羅。
如果她知道這《你可愛》的旋律居然是兒子趙悅的作品，她更會昏倒，他不是搞先鋒音樂的嗎？張彩鳳忙著領舞，也忘記告訴趙雅芝這個當媽的了。
百帛公司的張麗老總與趙雅芝結伴而來，張麗見這舞隊如此潑辣生風，吸引眼球，也就將信將疑了它的效果，她見她們衣服上貼的二維碼太簡陋，趕緊讓自己公司的人去印製一批文化衫，因為是絲綢企業，多的是各類麵料，她告訴下屬就用皺紗好了，做出飄逸感，配這個舞。
張麗畢竟是做生意的，她見現場圍觀者眾多，就讓人趕緊從廠裏送過來一批庫存的小方絲帕，現場派送，圍觀者誰掃一下二維碼，就獲贈一條絲帕，結果現場火爆。
這是一個奇跡，“絲綢夢園”APP以每天百分之四百的漲幅增粉。它甚至衝入了APP下載排行榜的前三位。
北方，去北方。張麗來找趙雅芝商量，能不能讓你們公司的這個“穆桂英隊”去北方推，北方人喜歡絲綢，更需要了解我們的文化。
趙雅芝犯難地說，這可不是我們公司的舞隊，是幾個女工自己玩玩的。
趙雅芝把張麗老總的邀請轉告給張彩鳳，張彩鳳說，這怎麼成，我們還要上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