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著,就環顧這間小屋,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多層公寓樓中的一間,雖舊雖簡陋,但很整潔,畢竟是清潔工自己的家,收拾得幹幹淨淨,牆上、桌上裝飾著各種布藝。張彩鳳見趙雅芝在打量那些格子布掛簾、燈罩,就笑道,這是自己做的。

趙雅芝說,你喜歡格子布?這裏還真有點英國鄉村小屋的味道。

等老何把菜做好一盤盤端出來時,趙雅芝真的服帖到底了,也沒見他們買了多少菜,但居然滿滿做了一桌,汪刺魚被幾塊子排圍著蒸了梅幹菜;四隻梭子蟹被分拆成蓋和肉,蓋子裏加了蛋液和鹹肉末,做成了“蟹鬥”,而蟹肉對半切,在盤子裏倒立成怒放的蘭花狀,用鮮醬油蒸;蘑菇用黃油煎了一下,灑上了黑椒……更體現會過日子的是:那八隻蟹大鉗,被剪成碎塊,和絲瓜同煮,做成了一碗紅黃綠色相間的濃湯。

趙雅芝坐在他們中間。菜肴的美好滋味驚得她都快流出眼淚了。這是一種什麼味道呀。竟然讓人感動到幾乎落淚。她細細地辨著,好像有那麼點熟悉,但也不盡是。那熟悉的是什麼呢?是的,她感覺到了,好像小時候在外婆家吃到過的滋味,悠遠的,陽光普照田間,柴灶炊煙,菜籽油飄香,通往家園的味道。

老何言語不多,一直是以樂嗬嗬的表情聽著趙雅芝的讚語,聽著張彩鳳的打趣。他那張經曆風霜的臉上,是絡腮胡刮得泛青的印痕,而那厚實的笑意就像這桌上的菜,雖普普通通,但誠意充溢,做得很有誠意,很用心,所以讓趙雅芝驚為天味。

是的。趙雅芝在心裏暗自評定:主要是用心,菜做得好不好,取決於是不是放進了一顆心。

趙雅芝已經有十年二十年沒上別人家吃過飯了。在這座城市,這是普遍性的傾向,雖說這是朋友那是朋友,但真正能坐進他家吃個便飯的,又能有幾個?她環顧四周,用格子布藝裝飾的房間,仿佛很眼熟,但她以前可沒來過這裏。

趙雅芝和張彩鳳夫婦吃著聊著,慢慢地,她心裏就輕快起來了。是啊,別人不也在過日子嗎,不也在盡力高興地過嗎?他們還羨慕你有文化有職位呢。趙雅芝後來有些走神,她沒頭沒腦地說,不錯,你們過得真不錯。

趙雅芝離開的時候,張彩鳳非要送她。她將趙雅芝送過了三個路口。一路上開始時誰也沒說話,後來在等一個漫長的紅燈時,張彩鳳隱約感覺趙雅芝在想與她家有關的事,就看了趙雅芝一眼說,趙老師,人一定要想開,我和老何就是這樣,開始時別人都說兩個二婚的人,會很難很難過好,但現在不也還好嗎,都是經曆過的人,都明白了,生活是啥,走到你麵前的就是生活,你認了,想開了,就會好過下去。

她說,跟老韓那會兒,人年輕,還不懂事,很多事在經曆的時候往往不明白。經曆過了難受過了,就知道有個融合度了,對什麼事先得低一下頭,低頭又怎麼了,像我們這樣的,低頭又怎麼了,低頭了,人就會與人相處了。

晚上街邊的風有些大,趙雅芝臉上的笑意被風拂著,有些閃爍。她瞅著張彩鳳說,我們這一代,沒有誰沒吃過苦的,嗬,其實中國哪一代都是吃苦的。

張彩鳳沒搭上她的話,她在自己的思維裏,她說,老韓,人不錯的。

老韓?趙雅芝敏感於這話裏的意思。她心裏別扭了。她想,什麼情況啊,都跟我說這事,昨天兒子對我疑神疑鬼,今天雅蘭在插手雅敏老公出軌事件時也忙中不忘勸導我,“看看,如今好男人有幾個啊,就衝著老韓執著這點,你也得無條件服帖”,唉,現在連他的前妻也閃爍其詞。什麼意思啊。

她覺得十分別扭。

張彩鳳沒感覺到趙雅芝的別扭,她徑自在說,老韓人不錯的,就是有點黏黏糊糊,我和他無緣,所以哪怕他現在混得再好,我也無感,我現在希望他過得好,都快六十的人了……

趙雅芝生性敏感,她在想張彩鳳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她心裏別扭。

是的,別扭。十幾分鍾前還在她家吃飯,現在居然在談這事。那可是她的前夫啊。不行啊,不會有這事的,自己是有定力的。沒錯,走到麵前的才是生活,這沒錯,但纏成一團的麻煩事,不能讓它們走到麵前。

她讓張彩鳳別送了,她說,謝謝你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