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用不著你去,我馬上就告訴他。來,你給我照亮!”

她走上通到實驗室的過道。牆上有一把鑰匙,貼了“儲蓄室”的標簽。

“朱斯坦!”藥劑師等上菜等得不耐煩了,喊道。

“上樓!”

他跟著她。

鑰匙在鎖孔裏一轉,她就一直走到第三個藥架前,憑了她的記憶,拿起了一個藍色的短頸大口瓶,拔掉塞子,伸進乎去,抓了一把白粉出來,馬上往嘴裏塞。

“使不得!”他撲上過去喊道。

“別嚷!人家一來……”

這真要了他的命,他要叫人。

“什麼也不說,免得連累你的老板!”

於是她趕快轉身就走,痛苦也減輕了,幾乎和大功告成後一樣平靜。

夏爾知道了扣押的消息,心亂如麻,趕回家來,艾瑪卻剛出去。他喊呀,哭呀,暈了過去,但她還沒回來。她可能到什麼地方去呢?他打發費莉西去奧默家,杜瓦施先生家,勒合店裏,金獅旅店,哪裏也行不到;他一陣陣地心急如焚,看到自己名譽掃地,財產喪失,貝爾特的前途無望!為了什麼緣故……怎麼一句話也沒有!他一直等到晚上六點鍾。最後,他等不下去了,以為她去了盧昂,就到大路上去接她,但走了半古裏也沒有碰到人,還等了一會幾才回家。

她卻先回來了。

“出了什麼事……什麼緣故……你講講好嗎……”

她在書桌前坐下來寫信。慢慢封上、蓋印,再寫曰期。鍾點。然後鄭重其事地說:

“你明天再看信。從現在起,我請求你,不要再問我一句話……一句也不要!”

“不過……”

“唉!不要打擾我!”

說完,她就伸直身子躺在床上。

她覺得嘴裏有一股嗆人的味道,使她醒了過來。她隱約看見夏爾,就又閉上眼睛。

她留心看自己有沒有難受。現在還沒有。她聽見座鍾的滴答聲,火柴的劈啪聲,夏爾站在她床邊的呼吸聲。

“啊!死也不算什麼!”她心裏想。“我一睡著,就全完了!”

她喝了一口水,翻身朝牆躺著。

那股嗆人的墨水味還在嘴裏。

“我渴……唉!我渴得厲害!”她唉聲歎氣地說。

“你怎麼啦?”夏爾端了一杯水給她,問道。

“沒什麼……打開窗子……我悶死了!”

她突然覺得惡心,剛把枕頭下麵的的帕打開,就吐出來了。

“拿開!”她趕快說;“扔掉!”

他問她,她不答。她一動不動,唯恐稍微動一下就會嘔吐。同時,她覺得兩腳冰涼,寒冷從腳上升到了心窩。

“啊!瞧!現在開始了!”她低聲說。

“你說什麼?”

她痛苦得慢慢把頭轉來轉去,不斷地張開上下顎,仿佛舌頭上壓了什麼東西似的。到了八點鍾,又嘔吐起來了。夏爾注意到臉盆底上有一種白色的砂粒,粘在瓷器上。

“這可怪了!這可少見!”他重複說。

但她硬說:

“不對,你看錯了!”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幾乎是撫摸似地把手放在她肚子上。她尖聲叫起來。他嚇得連忙往後退。

接著,她就開始呻吟,起初聲音微弱。後來肩膀發抖,臉比床單還白,蜷縮的手指緊摳住被子。她的脈搏不勻,現在幾乎感覺不到了。

大滴汗珠從她臉上滲透出來,臉孔發青,好像金屬蒸發成了汽體,又再凝成固體一樣。她的牙齒上下顫抖,眼睛大而無神,四處張望,不管問她什麼,她都不回答,隻是搖頭,甚至還微笑了兩三回。漸漸地,她呻吟得更厲害了。她不由自主地發出喑啞的叫聲,口裏卻說自己好多了,馬上就可以起床。但她又渾身抽搐,大聲喊道:

“啊!這太狠了,我的上帝!”

他跪在床前。

“你吃了什麼啦?說呀!看在老天麵上,回答我吧!”

他用溫情脈脈的眼光瞧著她,她好像從來沒見過他過這樣溫存體貼。

“那好,那封……那封……”她有氣無力地說。

他跳到書桌前,拆開蓋了印的信封,高聲念道:“不要怪任何人……”他停住了,用手擦擦眼睛,再念下去。

“怎麼……救人呀!快來呀!”

他重來複去,隻是說兩個字:“服毒!服毒!”費莉西跑去奧默家,奧默在廣場上大聲喧嚷:勒方蘇瓦大娘在金獅旅店都聽見了,有幾個人馬上去告訴鄰居,一夜之間,全村都知道了。

夏爾喪魂失魄,話也說不清楚,幾乎站不住了,隻在房裏轉來轉去。他撞在家具上,扯自已的頭發,藥劑師從來沒有想到他會做出這樣嚇人的事來!

他坐下來給尼韋先生和拉裏維耶博士寫信。他糊糊塗塗,起草了十五回。伊波利特送信到薪堡去,朱斯坦拚命踢包法利的馬,馬累得精疲力竭,跑不動了,隻好丟在吉約姆樹林坡子下。

夏爾要查醫學詞典,但他看不清楚,每行字都有跳舞。

“鎮靜一點,”藥劑師說。“隻要吃下烈性的解毒藥就行。服的是什麼毒?”

夏爾給他看信。她吃的是砒霜。

“那麼,”奧默接著說,“應該化驗一下。”

因為他知道,不管中什麼毒,都要先化驗。夏爾沒有懂,隻跟著說:

“啊!好的!好的!救救她吧……”

然後,他回到她床邊,支持不住了,倒了下來。坐在地毯上,頭靠著床沿,隻是泣不成聲。

“不要哭!”她對他說。“不消多久,我就不會再折磨你了!”

“為什麼要這樣?有誰強迫你?”

她回答道:

“我不得不這樣,我的朋友。”

“難道你過得不快活?是不是我的錯?我能為你做什麼,我都不會不做的!”

“不錯……你說得對……你是個好人,你!”

她把手放在他頭發上,慢悅地撫模。這種溫柔的感覺更加重了他的痛苦。當她顯得比過去更愛他的時候,他卻反而非失掉她不可,一想到這點,他就感到灰心絕望,仿佛整個生命在悄悄地流走,他毫無辦法,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敢動手,現在迫切需要他立刻作出決定,他反倒心亂如麻了。

她心裏萬念皆空,不再在乎人世的欺詐,卑鄙的行徑,折磨她的無數貪欲。現在,她也不恨任何人了;蒼茫的暮色籠罩著她的思想,人間的閑言碎語,她能聽到的隻是這顆痛苦的心發出的悲歎哀鳴,斷斷續續、溫溫順順、朦朦朧朧,好像交響樂逐漸消逝的回聲。

“我要看看孩子,”她支起胳膊肘說。

“你看了不會更難過嗎?”夏爾問道。

“不會!不會!”

孩子由女傭人抱來了,還穿著長睡衣,露出了兩隻光腳丫,臉上沒有笑容,仿佛做夢還沒有醒。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亂七八糟的房間,眨眨眼睛,桌子上點著的幾根蠟燭使她眼花鐐亂。不消說,燭光使她想起了過年過節的清晨,她總是這樣一早就給燭光照醒,被抱到母親的床上,來接受節上的禮物,因為她發問了:

“東西在哪裏,媽媽?”

大家都沒有答腔。

“我的小鞋子呢?”

費莉西把她抱到床頭,她卻總是瞧著壁爐旁邊。

“是不是奶媽拿走了?”她問道。

一聽見“奶媽”兩個字,包法利夫人就想起了她和奸夫的幽會,當前的災難,她立刻轉過頭去,仿佛嘴裏嚐到一種惡心的味道,比毒藥還更厲害。那時,貝爾特被放在床上。

“啊!你的眼睛好大,媽媽,臉好白,汗好多嗬……”

她母親瞧著她。

“我怕!”孩子邊說邊往後縮。

艾瑪拉住她的小手,要親親她,她卻掙開了。

“行了!把她抱走吧!”夏爾在床後啜泣,大聲喊道。

然後,病人的症狀有一陣子不那麼明顯;她似乎不那麼激動不安了;於是,她每說一句無關緊要的話,胸口比較平靜地吐出一口氣,他都覺得回生有望。等他到底看見卡尼韋進來,就撲到他懷裏,哭著說:

“啊!你來了!謝天謝地!你真好!現在,她好點了。你來看……”

他同行的看法和他完全不同,說起話來,像他自己說的,也不“轉變抹角”,他直截了當地開了催吐劑,要把肚子裏的東西排除得一幹二淨。

不料她卻吐起血來。她的嘴唇咬得更緊,四肢抽畜,身上起了褐色斑點,脈搏一按就滑掉了,好像一根繃緊了的線,或是快要繃斷的琴弦。

然後她大叫起來,叫得嚇人,她咒罵毒藥,說毒藥該死,但又哀求它快點送掉她的命,並且伸出僵硬的胳膊,推開夏爾竭力要她喝下去的藥,看起來他比她還更痛苦。他站在那裏,用手帕遮住嘴唇,發出嘶啞的哭聲,嗚咽得出不了氣,渾身哆嗦,連腳後跟也一顛一顛。費莉西在屋裏跑上跑下;奧默動也不動,隻是大聲歎息;卡尼韋先生一直保持鎮靜,也開始覺得不對了。

“見鬼……但是……她已經排除幹淨了,而病源一消失……”

“症狀也許消失,”奧默說,“這是不消說的。”

“救救她吧!”包法利喊道。

藥劑師居然大膽提出假設:“這說不定是轉折的頂點。”但卡尼韋不屑理踩,正要用含鴉片的解毒劑,忽然聽馬鞭揮舞的劈啪聲。上下的玻璃窗都震動了,三匹全副披掛的快馬,拉著一輛轎式馬車,汙泥一直濺到馬耳朵上,一下就衝過了菜場轉彎的地方。原來是拉裏維耶博士大駕光臨。

天神下凡也不會使人更加激動。包法利舉起了兩隻手,卡尼韋立刻打住了,奧默趕快脫下不必脫的希臘小帽,那時醫生還沒有進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