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邊走,一邊尋思:“我怎麼說呢,從哪裏開始?”她往前走,認出了小樹叢,白楊樹,同坡上的黃刺條,還有遠處的莊園,她發現自己恢複了初戀的心情,受到壓製的心也如花怒放了。暖風吹拂著她的臉孔;正在融化的雪點點滴滴從新芽上落到草上來。

她像從前一樣,從牧牛場的小柵欄門走了進去,走到兩邊有兩排椴樹的正院。椴樹搖晃著長長的枝椏,發出了悉卒的響聲。狗窩裏的狗一起嗥叫,叫得上下翻騰,但卻沒有人出來。

她走上正麵的、有木欄杆的寬樓梯,來到鋪了石板、灰塵滿地的過道。那裏並排開了好幾個房門,就像修道院或者旅館—樣。他的臥室是走到前頭左邊的那一間。當她的手指要轉動門鎖的時候,忽然感到沒有力氣。她怕他不在裏麵。幾乎希望他不在,然而這是她唯一的希望,最後的機會了。她站了一分鍾,定了定神,刻不容緩的感黨逼得她硬著頭皮進去了。

他坐在壁爐前,兩隻腳放在爐架上,正在叼著煙鬥吸煙。

“啊!是你!”他馬上跳起來說。

“對,是我……我要,羅多夫,請你幫我想個辦法。”

不管她怎樣竭盡全力,話到口邊總是說不出來。

“你沒有變,總是這樣可愛!”

“唉!”她痛苦地答道,“又可愛又可悲,我的朋友,因為你對我已經不屑一顧了。”

於是他就開始解釋,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因為他臨時捏造不出什麼借口來。

她一聽見他的話,甚至一聽到他的聲音,一看見他本人,就不能夠擺脫;於是假裝相信,說不定還是真相信:他們破裂的原因是一個秘密,關係到第三者的名譽、甚至生命。

“沒有關係!”她傷心地瞧著他說,“但我吃了多少苦嗬!”

他用哲學家的口氣答道:

“人生就是這樣!”

“至少,”艾瑪接著說,“自從我們分手之後,你生活得還好吧?”

“啊!不好……也不壞。”

“假如我們沒有分手,也許好些。”

“是的……也許!”

“你真相信?”她挨到他身邊說。

她歎了一口氣。

“啊,羅多夫!你不知道……我過去多愛你!”

那時,她握住他的手,他們兩人手指交叉,待了一會——就像頭一次在農業展覽會上一樣!但他做了一個自尊的姿態,免得自己心軟。而她卻倒到他的懷裏,說道:

“那時沒有你,你叫我怎麼活!過慣了幸福的生活,怎能失掉幸福!我真傷心誘頂!那時我以為要死了!下一次再談吧。可是你……你卻躲著我……”

三年來,由於強者天性中的弱點,他總是小心在意地躲開她。

現在,艾瑪的頭在他懷裏蹭來蹭去,千嬌百媚,勝過一隻動情的母貓。

“你在愛別的女人吧,說老實話!啊!我懂得女人,得了!我原諒她們,誰經得住你的勾引呢?我不就上過鉤嗎!你是一個男子漢,你!你有一切討好女人的條件。不過,讓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我們會相愛嗎?你看,我笑了,我開心了……你怎麼不說呀!”

她的模樣令人後了心醉,眼睛裏含著哆嗦的淚珠,好像藍色的花萼裏蘊藏著暴風雨遺留下來的水珠。

他把她抱到膝蓋上,用手背撫摸她光潔的鬢發,在昏黃的暮色中,最後一線夕陽的斜輝像一支金箭在她的頭發閃爍。她低下了額頭;他忍不住蜻蜓點水似地輕輕吻了她的眼皮。

“你哭過了!”他說。“為什麼呀?”

她忽然啜泣起來。

羅多夫以為這是她愛得憋不住了;但她又不作聲,他以為這是她羞得不好意思開口,於是就高聲說:

“啊!原諒我!其實我隻愛你一個。我真是又傻又壞!我愛你,我永遠愛你……你怎麼了?告訴我吧!”

他跪下了。

“哎……我破產了,羅多夫!你借我三千法郎吧!”

“這個……這個……”他一邊說,一邊慢慢站了起來,但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嚴重了。

“你知道,”她趕快接著說,“我丈夫把財產都委托一個公證人代管;但他跑了。我們借了錢,病人又不付診費。再說,清算還沒結束,我們會有錢的。不過,今天,缺了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扣押財產了;就是現在,就在眼前,我想找你幫忙,所以來了。”

“啊!”羅多夫心裏想,臉色一下變得慘白,“她是為錢來的!”

於是他平靜地說:

“我沒有錢,親愛的夫人。”

他並不是說謊。要是他有錢的話,他當然會借的,雖然一般說來,借錢的人都不大方;摧毀愛情的狂風暴雨,其中最冷酷無情,最能連根摧垮的,莫過於借錢了。

她先是瞧著他,瞧了幾分鍾。

“你沒有錢!”

她重複了好幾次。

“你沒有錢!早知如此,我何必來丟這最後一次臉!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你也並不比別的男人好!”

她吐露了真心話,她不知如何是好。羅多夫打斷了她的話頭,說他自己也“手頭拮據”。

“啊!我可憐你!”艾瑪說,“的確,我非常可憐你……”

於是她的眼光落在一支鑲嵌著銀絲圖案的馬槍上,馬槍在陳列武器的盾形板上閃閃發光。

“要是你真沒有錢,你的槍托上就不會鑲嵌銀絲!你也不會買珍珠貝殼裝飾的座鍾!”她指著布爾的座鍾繼續說,“更不會給馬鞭接上鍍金的銀哨子——(她動手摸摸銀哨)——當然不會在金表上掛些琳琅滿目的小玩意了!唉!你什麼也不缺!甚至臥房裏還在一個放酒瓶、酒杯的拒子;因為你不肯虧待自己,你要生活得舒服。你有房子,田產,樹林;你去圍場打獵,去巴黎旅行……咳!哪怕就是這小玩藝兒,”她拿起壁爐上的襯衫紐扣來,高聲說,“就是這微不足道的小東西!也值好多錢嗬……啊!我並不要你的,你自己留著吧!”

她把兩個紐扣扔得很遠,小金鏈子在牆上碰斷了。

“可是我呢,為了得到你一個微笑,為了你看我一眼,為了聽到你說一聲‘謝謝’,我可以把一切獻給你,把一切都賣掉,我可以幹粗活,可以沿街乞討。而你現在卻沒事人似地坐在安樂椅裏,仿佛你並沒有使我吃過苦,受過罪!你曉得嗎,沒有你,我本來可以過得快活的!誰要你來找我?難道是打賭嗎?你說你愛過我……剛才還這樣說……啊!你還不如把我趕走呢!剛才你吻過我的手,手現在還是暖和的,就在這個地方,就在這地毯上,你跪在我麵前發誓,說是永遠愛我。你使我相信了:整整兩年,你使我沉醉在最香甜的美夢中……唉!我們的旅行計劃,你記得吧?唉,你那封信,你那封信!把我的心都撕碎了……現在我來找他,找他。他又有錢,又快活,自由自在!我來求他幫忙,誰也不會拒絕的,我來懇求他,沒有帶來絲毫怨恨,他卻拒絕了我,因為我要花他三千法郎!”

“我沒有錢!”羅多夫不動聲色地答道,控製住了的憤怒反而顯得平靜,這種平靜又像盾牌一樣掩護了憤怒。

她出來了。牆在發抖,天花板要壓垮她;她又走上了長長的小路,枯葉給風吹散,又聚成一堆,幾乎把她絆倒,她總算走到了鐵門前的界溝;她這樣急著要開門,結果指甲都給鎖碰壞了。然後再走了一百步,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簡直要跌倒了,她才站住。於是她轉過身來,又一次看了一眼不動聲色的於謝堡,還有牧牛場,花園,三個院落和房屋正麵高低上下的窗子。

她悵然若失地站著,不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隻聽到脈搏的跳動。仿佛震耳欲聾的音樂彌漫在田野間。她腳下的泥土比水波還更柔軟,犁溝在她後來似乎成了洶湧澎湃的褐色大浪。她頭腦中的回憶、想法,也都一下跳了出來,就像煙火散發的萬朵金花。她看到了她的父親,勒合的小房間,她幽會的秘室,還有其他景色。她的神經錯亂,害怕起來,好不容易才恢複平靜,當然還是模模糊糊的,因為她居然忘記了使她落到這個地步的原因是金錢問題。她隻感到愛情的痛苦,一回憶起來,就喪魂失魄,好像傷兵在臨死前看到生命從流血的傷口一滴流掉一樣。

天黑下來了,烏鴉在亂飛。

忽然之間,她仿佛看到火球像汽泡一樣在空中爆炸,像壓扁了的圓球一樣振蕩發光,然後轉呀,轉呀,轉到樹枝中間,融化在雪裏了。在每一個炎球當中,她都家燈火,遠遠在霧中閃爍。

於是她的處境才像無底的深淵,出現在她眼前。她喘不過氣來,胸脯喘得都要裂開了。她一激動,英雄氣概也油然而生,這使她幾乎感到快樂,就跪下山坡,穿過牛走的木板橋,走上小街小巷,走過菜場,來到藥房門前。

藥房裏沒有人。她正要進去;但門鈴一響,會驚動大家的;於是她溜進柵欄門,連大氣也不敢出,隻是摸著牆,一直走到廚房門口,看見爐台上點著一支蠟燭。朱斯坦穿著一件襯衫,端著一盤菜走了。

“啊!他們在吃晚餐。等一等吧。”

他回來了。她敲敲窗玻璃。他走了出來。

“鑰匙!上頭那一把,放……”

“怎麼?”

他瞧著她,奇怪她的臉色怎麼這樣慘白,在黑夜的襯托下,更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他看來,她簡直美得出奇,像幽靈一樣高不可攀。他不了解她的意圖,但卻有不祥的預感。

她趕快接著說,聲音很低,很甜,令人心醉。

“我要鑰匙!你給我吧。”

板壁很薄,聽得見餐廳裏叉子碰盤子的響聲。

她借口說老鼠吵得她睡不著,她要毒死老鼠。

“那我得告訴老板。”

“不要!等一等!”

然後,她裝出滿不在乎的神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