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精神一振,急忙順著徐福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數百步之外,浪花翻滾,一頭大鮫魚若隱若現。我大喜,命令加快速度追上去,同時接過侍衛遞過來的連弩,心裏興奮無比。
帆船乘風破浪,很快接近了鮫魚。這頭畜生果然極大:黑色的身子一沉一浮,海水翻滾震蕩,露出水麵的身體竟如艨艟巨艦!更奇的是,它還不時從頭頂向上噴出高達數丈的水柱!
我看得目瞪口呆,竟然忘記自己是要來殺死它……直到聽到趙高的小聲呼喚,我一回頭,見他盯著我手裏的連弩,方才“哦”了一聲,舉弩瞄向那頭鮫魚,心裏怦怦怦直跳:不知道這稱霸天下的大秦連弩能否殺死這龐然大物……
嗖、嗖、嗖、嗖、嗖……八支弩箭連續離弦飛出,瞬間射到鮫魚身上……紛紛落進水裏。
鮫魚皮之厚,弩箭竟然射不透!
我大吃一驚,急命更換連弩,船再靠近些。
那鮫魚似乎吃痛,忽然身子一震,推來一波巨浪,船身搖晃,人皆腳下打滑。我大恐,急忙令所有船隻都上來,將那畜生圍起來。眾武士一齊以連弩射殺之!一時間,弦聲不斷,弩箭如雨,卻盡皆自那鮫魚身上滑下。它雖不怕弩箭,卻也因吃痛而左躲右閃,又似想拚命尋路逃走。
忽然,不知是誰的一支弩箭,不偏不倚正射中大鮫魚的眼睛!隻見那巨鮫一聲嘶鳴,身子猛然躍起——竟然高過桅杆——再重重摔在水麵上,巨浪衝擊到每一艘船上,令人驚駭!隨即,它張開血盆大口,不斷翻滾著。徐福驚叫道:“快、快快離開,這巨鮫發怒了!”趙高卻急中生智,叫道:“皇上,這弩箭能傷它!快快命人向它的口內放箭!”我也嚇呆了,聞言急忙下令。頓時,無數弩箭射向巨魚之口……又有人大叫:“射它的肚皮!”於是,趁巨魚翻身的時候,無數箭支又射向它白白的肚皮……
海麵上逐漸泛起鮮紅的血沫,那巨魚的掙紮越來越弱,最終不再翻騰,靜靜漂在水麵上,大嘴內、肚皮上滿是密密麻麻的箭支。
我既感到射殺巨鮫的喜悅,亦是心有餘悸:幸虧這巨鮫雖相貌嚇人,卻似乎並不凶猛,否則僅憑它激起的巨浪,便可以將船隻掀翻。
勁風吹來,我打了個寒戰,這才發現身上全濕透了,分不清是冷汗還是海水。頭腦一陣暈眩,我的手下意識又摸向懷中的錦盒,卻是腿腳一軟,坐倒在甲板上。
(九)夢回
飄飄蕩蕩,飄飄蕩蕩……
朕還是在船上麼?怎麼聽不到海浪的聲音?恍惚中,我好像聽到兵戈交擊之聲,呐喊廝殺聲、慘叫聲,難道是有刺客?我掙紮著坐起,踉踉蹌蹌跑到船甲板上……咦,船的前麵怎麼有一座城?是邯鄲!無數秦國武士呐喊著向城牆上爬去,他們居然像壁虎一樣,身體緊緊貼在牆上,就那樣以詭異的姿勢爬著!我瞠目結舌,身邊無數的侍衛突然也趴在地上,用四肢爬著!我毛骨悚然,結結巴巴道:“你、你們在幹什麼?”一個侍衛抬起頭,邪邪地笑道:“皇上,我們在攻城啊,您也一起來罷!”他向我伸出一隻手,上麵生滿鱗片,指甲過寸——分明是一隻爪子!這時他的頭慢慢變得像壁虎那樣可怖:頭發褪去,鱗片生出,兩隻眼睛變得大而扁圓,口中吐出一尺長的信子……我駭然向後急退。他邪邪地一笑,轉頭爬走。
猛回頭,一片密密麻麻穿著衣袍的“壁虎人”向我這裏爬來,我嚇得大叫一聲,拔腿向邯鄲城裏跑去……跑了不知多久,心好像要蹦出胸口,一口氣喘不過來,見有一戶人家開著門,不及多想,我便一頭紮進去,坐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
……如何這般熟悉?我細細打量一番,才發現:這裏竟是我和母親在邯鄲的故宅!我心內百感交集,站起身,貪婪地看著。忽然,身後有動靜,我回頭一看,床上瑟縮著一個年輕女子,滿麵驚恐地望著我,一個小男孩把頭緊緊紮在她懷裏。那個女人赫然是我的母親!她小聲撫慰著那孩子:“政兒,別怕,娘在呢……”
政兒?我呆呆地看著那個害怕得將臉藏起來的小男孩,他是“政兒”……那我呢?
我走過去,想看仔細些。這時,小男孩身子紋絲不動,頭卻慢慢轉過來,現出一臉獰笑——嫪毐!他陰慘慘地笑道:“陛下,我們又見麵了!”這時,抱著孩子的母親已然變作一具白骨!
我大駭,狂叫一聲,轉身便跑。剛拉開門,卻見外麵三三兩兩站著老幼婦孺,個個滿頭滿身的泥土。他們見到我,都咯咯咯笑起來,說道:“嬴政,我們是你的老鄰居啊,還記得嗎?”其中一個大胖子走上前,啞聲道:“趙政,我是大牛啊,小時候和你一起玩的,還記得嗎?”他笑笑,吐出一嘴泥土,“知道你念舊,可也不該把我們都活埋了啊!”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一心想逃,可是兩腿卻邁不開步。這些老鄰居們一步步逼上來,我心膽俱裂,哆哆嗦嗦去抽佩劍,卻摸了一個空。我低頭一看,僅剩下鞘了,正自叫苦,忽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兄長,是在找這個嗎?”我聞聲一看,險些嚇死:隻見成蟜笑眯眯望著我,一顆頭卻是長在巨鮫身上!
我終於能夠發足狂奔了,一口氣跑下去,隻覺得風聲過耳,身周的一切飛掠向後……不知過了多久,我發覺自己來到一處懸崖,後麵遠遠追來了長著嫪毐人頭的“趙政”、魚身人頭的成蟜、被活埋的邯鄲街坊,竟然還有無數穿著侍衛衣服的壁虎,吐著信子,手足並用飛快地爬來……
麵前是萬丈深淵,我無路可逃,正絕望間,忽見懸崖前的雲端上,站立著母親和叔父呂不韋!他們慈祥地召喚我:“政兒,快到這裏來……”我看到他們身懸半空,心下害怕,拚命搖頭。這時,後麵追來的“人”們愈發逼近了!我再次回頭望望母親和叔父,驀地醒悟:“娘,叔父,你們不是死了麼?難道你們要招呼我也一起去死?”我咆哮起來,“不!朕不要死,朕要永遠活著!永遠活著!”
猛然睜開眼,燭光搖曳,人影幢幢,我拚命張大嘴,咆哮道:“這裏是什麼地方?”耳中卻隻聽到微弱的嗓音,心裏暗自吃驚。
“皇上,您醒來了。”趙高的胖臉湊過來,“陛下,這裏是沙丘行宮,您已經昏迷若幹日了。”
哦……我掙紮著要坐起來,卻連手指頭都動彈不得,心裏幹著急,但又無可奈何。
我隱隱感覺到:大限將至了。一想到這點,莫名的悲哀便湧上心頭——唉,朕終究亦逃不過這生死一劫!回想朕這一生,似乎什麼都不缺了……可我知道,有些東西,即便貴為帝王,我亦是注定享受不到的。有時候,我甚至羨慕那些平民家的孩子,他們或許不能巡遊四海,或許不曾鍾鳴鼎食,甚至,一生都在為了溫飽而奔波勞碌……可是他們至少有家,得享天倫之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相敬如賓……在我的一生裏,麵對了太多的刀光劍影、爾虞我詐、生死較量,甚至連母親都……仔細想來,身邊竟無一人可以信任……唉!
對了,扶蘇!他是朕的兒子,他身上流著朕的血液,他是朕最信任的人!朕要扶蘇趕緊回來,朕要將帝位傳給他,朕要他繼承這大好江山社稷!朕要下詔、下詔!趙高,趙高呢?
我用盡力氣呼喚這個我最寵信的宦官,趙高應聲而至:“皇上,有何吩咐?”
“去、去……取筆來……”我喘息數下,方說完這一句簡短的話,心裏悲哀至極:看來朕的確壽數將盡……
趙高迅速取來筆墨,又遞上一卷素帛。
我示意他攙扶,掙紮著坐起來,喘息片刻,將素帛放在腿上,盡量穩住手腕,寫下詔書:“以兵屬蒙恬,與喪會鹹陽而葬。”這幾個平日我一揮而就的字卻耗盡了我的體力,最後一筆剛剛寫完便頭暈目眩,丟下毛筆喘作一團……
我把素帛交給趙高,道:“在……在上……上麵用印,送去給扶蘇……”一口氣上不來,胸口絞痛,我隻得閉口喘息。半晌,卻不見趙高離去。我心下恚怒,睜開眼怒視他道:“為何……為何還不去!”
趙高一反平日的恭順,狡黠一笑,悠然道:“皇上,請恕小的不能從命了……”說罷他竟然將素帛置於燈燭上點燃了!
我大為驚怒,怒喝道:“趙高,你——”卻是一口氣憋在胸口,眼冒金星,險些昏過去。
趙高手執素帛,饒有興致地看著它燒得隻剩一角,才鬆開手指任其落下,輕鬆地拍拍手笑道:“皇上,老奴乃小皇子胡亥之師,自然要為弟子考慮嘍……”他笑眯眯地把臉湊過來,對著氣息奄奄的我輕聲道,“皇上,您已然傳下遺詔,令扶蘇自盡,胡亥繼承皇位……您放心去罷,老奴會盡心盡力輔佐二世皇帝的……嗬嗬嗬……”
我真想抽出佩劍,殺掉這個可惡的宦官!然而,我隻能喘息著,對他怒目而視,可是就連這仇恨的目光,很快,我也沒有力氣堅持下去了。趙高那張醜陋的嘴臉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遠……我的頭越來越重,越來越沉……終於,我的頭一垂,下巴貼在胸口,不動了。
我的身子越來越輕,逐漸飄了起來。我無比驚訝地看著自己飄離那具身體,升至半空……我看到趙高死死盯住我,輕聲呼喚幾句:“皇上……皇上?”然後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以手探我的鼻息。片刻後他縮回手,得意一笑,昂然走出去。
我心裏著急,知道他必定要矯詔傳檄,會害死我的愛兒扶蘇。但我知道自己已無力阻止……
飄啊飄,飄啊飄……我穿越一團團的白雲,隨風前行。不知過了多久,我發現叔父和母親在不遠處樂嗬嗬地衝我招手。我心裏湧起一陣暖意,向他們飛奔過去,我的身體竟然慢慢在變小,直至恢複到幼年時的樣子。這時,已到了他們近前。我伸出手去,一左一右,牽起母親和叔父的手,開開心心地走向朝陽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