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義絕
意料中的反抗並未出現。李斯回稟,從接旨到回京,呂不韋的麵色一直平靜如水,仿佛早就料到有這一天。這倒讓如臨大敵的王賁等著實感到意外。不過,他提了一個要求:一回京便要麵見聖上。
屏退了手下,我心緒複雜地望著這個曾經的相國、仲父。他已然沒有了昔日的端然大氣、凜冽威儀。坐在我麵前的,不過是一個麵色憔悴的布衣老者。唯有一雙眸子還炯炯有神。
沉默了半晌,他終於開口,聲音嘶啞然而語調鏗鏘。
“倘若老夫沒有妄揣聖意的話,”他眯起眼睛,“老夫此行,恐怕是有來無回罷?”
我冷笑一聲,權當默認。
“嗬嗬,”他竟然不以為意,好整以暇地捋一下胡子,打量著這座大殿,悠悠道,“老夫發跡於此,顯赫半生,如今亦終結於此……這就是命罷!”
我正色道:“呂不韋,秦國賜你爵位封土,你卻與各國暗中往來……”
“好啦好啦,”呂不韋一笑,搖手打斷我,眼神中滿是憫然,仿佛慈祥的老父看穿說謊的孩子,“陛下,此刻這裏隻有我們兩人,無需如此……唉,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想必你我都明白罷……”
我心中益發惱怒,卻是無言以對,隻得恨恨瞪著他。
“老夫也知陛下之憂,亦深以之為然。最親近的人,往往也會變成最可怕的人。故而,為消陛下之慮,老夫並不惜這一死……”呂不韋抬起頭,惻然道,“但求陛下天恩浩蕩,放過老臣家屬,令他們不必遷居路途險遠、氣候惡劣的蜀地……老臣雖死亦無憾也!”
呂不韋重重叩頭,須發皆抖。我一時惻然,便歎氣點頭。
呂不韋大喜,又叩頭數下,方正襟危坐,微笑不語,靜待處置。
我歎息一聲,便欲呼喚衛士來將他帶走。忽然心裏一動,俗語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如借此機會解開積壓心底多年的謎團……
我醞釀多時,才緩緩道:“呂不韋,朕已如你所願,法外開恩。朕亦問你一事,你當如實講來。”
呂不韋淡然一笑,道:“陛下問罷,老夫知無不言。”
“我祖父和我父親二人之死,你……可有牽涉?”我盯著呂不韋的眼睛,期待著他心慌意亂地躲閃。
呂不韋略一沉吟,沉聲道:“有,也沒有。”
“此話怎講?”
“此中淵源,我想……陛下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他看我一眼,語氣古怪。
“不,朕定要知道!”我斬釘截鐵,直視著他。
呂不韋深深注視著我,眼神裏滿是悲憫。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語調裏充滿無奈和疲憊:“莊襄王之薨,老夫參與其中;孝文王之薨,老夫亦知詳情。不過……這其中還牽涉到一個人,就是——華陽夫人。”
我暗自一驚,更加專心地聽他說下去。
“十二年前,華陽夫人得知莊襄王意欲傳位於次子成蟜,便傳密旨令我入宮定計。老臣力主勸說王上收回成命,老太後她……”呂不韋眼神一黯,“她的意思是,王上決心已下,堅如鐵石,與其空費唇舌,不如……一舉而絕後患!”
聽到此,我心頭怦怦直跳,咽下一口唾沫,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呂不韋咧嘴一笑,語帶輕嘲,“莊襄王便醉酒而薨了。”
……
原來,我的父親莫名其妙丟了性命,乃是死於其義母之手。
數年前,她接受呂不韋的遊說,一手將他扶上太子之位;數年後,她拒絕了呂不韋的建議,一手將他拽下王位。
——倒也公平。
我歎息一聲,又問道:“那,我的祖父呢,他……”
“孝文王之薨,與老夫並無關係,依然是華陽夫人的主意。”
“啊?”
呂不韋沒有在意我的驚異,繼續沉浸在回憶裏:“十五年前,昭襄王薨,五十餘歲的太子安陽君即位,便是孝文王。身為王後的華陽夫人本應高興才是,可惜並非如此。那孝文王另有新歡,華陽夫人恩寵不再,甚是心焦。為防變故,她與義子,即你的父親、後來的莊襄王密議一番,搜羅到一種健體滋補之丹藥,進獻與國君。孝文王夜夜臨幸美人,正感精力不支,見此靈藥,自是大喜。誰知那金丹實係春藥,藥性強烈。孝文王連服三日,便薨在了寵姬的榻上……因顧及王室顏麵,故而發喪時對外乃說王上死於心疾。嘿嘿……”
呂不韋啞然而笑,甚是感慨。
我卻是內心奇寒,沮喪無比。原來慈祥有加的祖母華陽夫人卻是這般工於心計、心狠手辣!
我猶豫半晌,終於問出了那令我羞於啟齒的疑惑:“你……你到底是朕的叔父還是……還是……還是生父?”話一出口,我便感到一顆心怦怦怦直欲跳出喉嚨。我死死盯住麵前這個男人,他曾讓我像對父親那般敬愛、信賴他,也曾令我恨之有若仇敵……
呂不韋的身子一震,定定地看向我,目光複雜,似悲似喜。
一時間,我仿佛感到時光凝固。
不知過了多久,他輕歎一聲:“這……重要麼?”
“對,這很重要!”我內心焦急,大聲道。
呂不韋又是一笑,搖頭不語。
“快說!朕命你快說!”我惱怒地厲聲大喝,嘴唇微微顫抖。
他深深看我一眼,探出身來,意味深長道:“不,這並不重要,陛下。”隨即恢複正襟危坐的姿勢,雙目半瞑,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
見他索性沉默,我氣急敗壞,喝令衛士將他拖下去,卻突然見到呂不韋嘴角溢出一絲血痕。我大驚,急命衛士查看。王賁以手搭他脖頸,片刻後,又掰開嘴巴嗅一下,搖搖頭,回稟道:“陛下,相國……呂不韋他服毒自盡了。”
不知怎的,我內心竟然一陣輕鬆。揮揮手,命人將屍身抬走,我長舒一口氣,站起身,跺一跺麻木的雙腳,心道:嗯,內憂既除,該是揮戈東進、平滅六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