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一笑,繼續道:“萬歲或許認為小民在嘩眾取寵罷?嗬嗬,且聽小民道來。這兵法一途,創自春秋。彼時作戰,尚存古風:兩軍對壘,戰車居中,將士分列兩翼,並肩齊頭,聞鼓則進,鳴金則退,故而可以擺出各式戰陣。然時至今日,戰車笨重,漸用漸少。各國精銳,多是馬步夾雜。打起仗來,亦各施詭計,奇兵迭出,唯求勝果,誰還給你擺陣的機會?縱使你擺下戰陣,又怎經得起敵方三十六計輪番施用,暗算無常?是故時移世易,切不可拘泥於古人之兵法。”
所有人都在靜靜聽著,蒙武更是陷入了沉思。
“蒙將軍,你久經沙場,最是清楚:我大秦曆年爭戰,哪一次擺出過如‘五行陣’這等花哨陣形?我軍之戰無不勝,皆因戰法務實。每次交戰,必先以弓弩手列陣攢射,挫敵銳氣,繼而令主力正麵迎敵,同時騎兵分兩翼包抄。此戰術也。至於戰略,則務求神速,以多圍寡,聚而殲之。此等戰法,乃無數大秦將士以命換得。若是斷然棄之而一味泥古,豈非舍本逐末乎?二十年前,長平一戰,趙括那廝不就是前車之鑒麼?”
蒙武頻頻點頭,心悅誠服。
我琢磨一下,問道:“那,以先生之意,隻要我大秦一直采用此種戰法,便可天下無敵了麼?”
“非也,”王翦搖頭笑道,“自古無百戰不殆之師。久陷殺伐,便是鐵軍也崩潰了。孫子曰:‘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此言重在‘伐謀’,即‘詭道’是也。”
“哦,那‘詭道’何為?”
“詭道者,即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古人雲:‘兵者,凶器也。’不可輕易動用。戰爭,即使勝了,亦需耗費大秦無數男兒的性命。與其這樣,不如巧施手段,分化瓦解六國,令其內部分崩離析,不堪一擊。此所謂戰勝於朝廷。”
“哦,請先生賜而教之。”
“很簡單,”王翦頓一下,緩緩道,“暗遣謀士遊說各國諸侯。對其傑出之士,不吝金珠美玉,收買之;不可收買者,哼哼……”他雙眉一挑,眼中精光爆射,“亦不吝重金,使人刺殺之!”
我心頭一振,情不自禁擊掌喝彩。若此計得施,則六國人才凋零,假以時日,定會不攻自敗。
我站起來躬身一禮,激動道:“聽先生一席談,勝讀十年書。朕深為折服!不知先生可願襄助於朕,成就霸業?”
王翦聞言,緩緩起身,肅然道:“王翦蟄居鄉野,即是苦無明主。如今萬歲不以小民淺陋,折節相待,我王氏父子豈敢不從?陛下,請受臣一拜!”說罷鄭重行君臣大禮。
我急忙攙起,喜不自勝,內心暗道:嬴政啊嬴政,你也有了自己的武安君白起啦!
(五)隱私
時光荏苒,如今已是我登基第九年的春日。
某夜,彗星蔽日。太史鄭重記載此事,並上表稱或有凶兆。我閱後一笑置之。此時,鹹陽王城內的興樂宮裏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正在舉辦盛大的宴會,以賀華陽夫人的七十三歲壽辰。
自從成蟜作亂伏誅,祖母仿佛覺得對不起我,待我益發親切。我亦知恩圖報,欲為她辦一個熱熱鬧鬧的壽辰,讓老人家開開心。為此,我特派心思細膩的趙高一手操辦。
華陽夫人端居高位,我立於階下,虔誠施禮,朗聲道:“孫兒嬴政恭祝祖母身體安康,壽與天齊!”身後群臣轟然伏拜,口頌祝詞。
祖母欣然受拜,笑道:“政兒,快快起來,叫大家入席罷。”
大殿上,宦官宮女們傳酒布菜,穿梭往來;將相王侯們觥籌交錯,談笑風生。我陪祖母坐在正席,看她微笑著接受群臣敬酒,心下大慰。
忽然,角落裏一陣騷動,隨即被滿殿的歡聲笑語蓋過,仿佛大海中的一朵浪花,並未引起我的注意。
直到晚宴結束,趙高才一臉陰沉,向我密報了這場風波。他為了辦好壽宴,提前匆匆吃過幾口飯,便全心全意接待來賓。他不時四處巡視一番,走到大殿東南角時,正巧看到這一幕:
執掌四夷事務的典客魏濮小心翼翼端著酒杯,向秦王坐席走去,意欲敬酒,不料行至半途,突然被人絆倒。他爬起來,卻見醉醺醺的長信侯嫪毐睥睨著他,似笑非笑,便忿然質問他為何絆倒自己。嫪毐卻把眼一瞪,喝道:“魏濮,你經過這裏,卻對本侯視而不見,招呼都不打一個,你他媽瞎了眼啊!”
魏濮一氣,便與他理論起來。嫪毐勃然大怒,揪住他就要打。趙高急忙上前,將他拉住,好言將他勸走。嫪毐不依不饒,咆哮道:“你他媽敢連我也不放在眼裏……你他媽知道我是誰嗎!”嫪毐額上青筋暴起,酒氣熏天,紅著眼珠噴出一句,“老子是嬴政的後爹!給我記準嘍!”
“這廝果真這樣說的?”聽至此,我勃然變色。
“奴才親耳聽到,當時亦有四五名大臣在場。”
沉默半晌,我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趙高,命李斯火速查明嫪毐所言是否屬實!慢著——切記保密!”
趙高領命,匆匆離去。
我抬起頭,對麵銅鏡裏,立著一個麵色鐵青、雙拳緊握、指節咯咯作響的嬴政。我頹然長歎,心亂如麻。我知道自己將要麵對的,可能是我寧可不知道的事情。
那些早已遍布鹹陽街頭巷尾的傳聞……我曾經告訴自己,那些不過是捕風捉影。可是現在……
我閉上雙眼。
(六)平叛
朝堂之上,我曉諭群臣:三日後,朕要駕臨雍城蘄年宮,舉行冠禮。
群臣拜倒,山呼萬歲。隻有相國呂不韋眼中閃過一絲落寞。
三日後,雍城東南蘄年宮內,正式舉行盛大莊嚴的冠禮儀式。按照仲父與我之約,行冠禮後我便可以頂冠佩劍,正式執掌政事。所以,這次儀式對我而言,具有無比重要的意義。
在儀式之前,我首先祭祀先祖,從始祖伯益到立國之君秦嬴再到“春秋五霸”之一的穆公。那些牌位巍然注視著我。我心神激蕩,虔誠跪拜於地,低聲禱告:列位先祖,請庇佑嬴政清除蟲豸,興我大秦,橫掃六合,統一四海!
冠禮儀式開始了。
蘄年宮內鼓樂齊鳴。大殿上,一百名樂手分左右兩列,各自盡心竭力地演奏著。樂聲雄渾悲壯,恰似戰歌。
在音樂聲中,我麵容肅穆,緩緩拾級而上。
一個精赤上身的力士奮力敲擊一麵巨鼓,鼓點鏗鏘的節奏回響在大殿裏,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心。我的心仿佛隨同鼓點跳躍,卻保持著穩健的步伐,逐漸接近舉行儀式的高台。
這時,鼓聲驟停,編鍾合奏,樂聲悠揚飄渺,令人心曠神怡。我終於步上高台,麵對主持冠禮的尚冠令丞,雙膝跪倒。
然後,編鍾聲也停止了,大殿內悄無聲息。人們屏息凝神,專心觀禮。
擔任尚冠令丞的是執掌太學的博士淳於越。這位年逾五十、熟知禮儀的老者激動得胡須都在微微顫抖。他彎下腰,慈愛地拔下我綰住發髻的簪子,拿起角梳,悉心梳理著我洗沐過的長發。隨後,他放下角梳,雙手小心翼翼地從玉匣裏捧起王冠。王冠乃是用純金精心打造的一個小圓筒,上麵鑲嵌著一尺二寸長的玉版,前後分別垂著用金絲穿綴珍珠而成的旒。淳於越端詳著眼前的王冠,眼前一亮,口中喃喃自語:“《周禮》所載:諸侯九旒,天子十二旒……十二旒!”他皓發白須一齊顫抖,老淚縱橫,仰首向天,“天佑我大秦,出一位聖明天子啊!”
那頂精致的王冠,正是有十二條旒。
我笑了,這是我特命工匠加製的。
頭上一沉時,我知道,這天子之冠,已經屬於我嬴政了!抬起頭來,旒上的珍珠在燈火下熠熠生輝。
頓時,樂聲大作,絲竹、編鍾、巨鼓,同時奏響,音韻和諧的音符再次彙成一曲雄渾的戰歌。
我緩緩起身,為自己正冠,係好綢帶,轉過身來。麵對轟然跪倒,山呼萬歲的群臣,我心潮激越,朗聲道:“眾愛卿——平身。”
淳於越雙目放光,顫巍巍道:“陛下,依禮製,您該去甘泉宮麵見太後……”
“是嗎?”我淡淡道。
“報——”突然,一個滿身是血的衛士跌跌撞撞跑進來,大叫道,“陛下!長信侯造反,就、就要殺進來了!”
樂聲戛然而止,大殿上死一般寂靜。宮門外隱約傳來廝殺慘叫聲、刀劍碰撞聲……
群臣驚慌失措,膽小的已經汗如雨下,連一向鎮定的相國都呆若木雞。我冷笑一聲,朗聲道:“別慌!朕自有安排!”說罷從侍衛手中接過“太阿”寶劍,掛在革帶上,昂然走下冠禮台,大步流星奔向宮門口,對身後一片勸阻之聲充耳不聞。
我剛看見曠野上的熊熊火光,便有一支箭挾風飛來,釘在門框上,箭羽兀自微微顫抖。侍衛長王賁急忙奔過來,急道:“陛下,這裏危險,快進宮躲避!”他招呼來幾名衛士,在我身前豎起盾牌。
此刻,宮門口已是血流成河,橫七豎八倒滿了叛軍和衛士的屍體。傷者痛苦地呻吟著,幸存的衛士還在拚命苦撐,與叛軍浴血奮戰。
我熱血沸騰,一把推開盾牌,疾步踏上丹墀,抽身拔劍,厲聲高喝:“朕在此,誰敢造次!”侍衛們頓時精神一振,高呼“萬歲”,倍增神勇。我趁機又喊道:“爾等速速歸降,死罪可免!頑抗者,格殺勿論!”叛軍士卒一陣騷動,顯然軍心大亂。
這時,遠處一架馬車上傳出嫪毐的喊叫:“小的們,別聽嬴政胡說八道!殺了他,重重有賞!”叛軍聞言精神一振,怪叫連聲,進攻益發瘋狂。
盡管不時有流矢飛過,但我依舊傲立不動。我要讓所有侍衛知道,陛下正站在他們身後。
我也很怕,但我不能退卻!這決生死、定榮辱的一戰,關鍵在我。
三日前,寢宮密室。
“陛下,臣李斯查知:長信侯嫪毐確係偽閹人,與太後私通多年,誕有兩子,藏匿在雍城棫陽宮內……嫪毐久有不臣之心,於府第內私藏兵器、陰蓄死士;在雍城招兵買馬、賄賂官吏。同時他還秘密拉攏朝野重臣,計有衛尉竭、內史肆、中大夫令齊……”
“夠了!”我怒喝一聲,“朕不想再聽下去!”
……
我一陣暈眩,腦海裏一片空白,隻有李斯的聲音在反複回響:偽閹人……私通……誕有兩子……這些意念鋪天蓋地壓下來,令我胸口壓抑,幾欲窒息!忽而又化作利劍,深深刺進我心中!痛……我想怒吼,想殺人!
殺人!朕的太阿劍呢?
我雙目掃向空空如也的牆壁,茫然半晌,方悟到為了冠禮,太阿劍已經被提前送到蘄年宮去了。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沒有了太阿劍,嫪毐還會怕朕麼?
嫪毐嬉皮笑臉,對母親動手動腳……母親麵帶紅暈,欲拒還迎……嫪毐一臉猥褻地轉向我,目光裏滿是得意和怨毒……
這些畫麵瘋狂地向我襲來,我無力阻止、無處逃避……
我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打起精神,嘶聲道:“李斯,速喚昌平君羋生、昌文君田非,還有將軍蒙武、裨將王翦來見朕。”
李斯小心翼翼地退下,我頹然坐在書案前,以手支額,心亂如麻。
母親啊,我該拿你……怎麼辦?
叛軍的攻勢越來越猛,我身邊的衛士不斷減少。王賁滿身浴血,仍舊虎吼劈殺。他已經拚折了兩把劍,手中的是從死屍上抽出的第三把!眾多大臣縮進宮殿不敢出來,隻有仲父在宮門口,邊躲避弓矢邊顫聲勸我進去暫避。見他如此,我心生感動,命衛士掩護他回去。
但我絕不能走,即便是……
李斯去後,我命趙高:“草擬詔書,就說寡人三日後要在蘄年宮舉行冠禮!”
“陛下,使不得啊!”趙高驚呼道,“那雍城正是嫪毐一黨的老巢,陛下萬萬不可身涉險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斬釘截鐵道,“朕就是要給他這個機會,看他上不上鉤!寡人自有分寸,你不必再勸。”趙高隻好噤聲草詔。
李斯帶領羋生、田非、蒙武、王翦匆匆趕到。一番密議後,幾人匆匆離去。
布置好一切,我推開戶牖,望著陰雲密布的天空,喃喃道:“若有風雨,就快些來罷!”
蘄年宮門前屍積如山,血流成河。
最後隻剩下二十多名親衛,筋疲力盡地守在宮門前。王賁大口喘息著,啞聲道:“陛下快走!快走啊!”
此時,叛軍已全數聚集在此。我知道時機到了,轉頭召喚:“李斯!”
“臣在!”李斯應聲而出。
“鳴號!”
“是!”李斯抖擻精神,大聲傳令。立即有幾名精壯漢子奮力吹響號角,雄渾厚重的號角聲穿透夜空。
“殺——”
叛軍被震天動地的喊殺聲嚇懵了。他們這才發現,周圍淨是高擎火把、盔明甲亮的秦軍銳卒,自己成了甕中之鱉!
旌旗獵獵,火光熊熊,裨將王翦意氣風發,朗聲道:“眾將士!速速擒拿亂臣賊子!”
“殺!”上萬將士齊聲呼喝,山回穀應,聲撼林嶽。
嫪毐叛軍聞聲喪膽,鬥誌仿佛隨著冷汗一起流走了。
“呼!”眾軍士整齊劃一地揮戈向前。
上萬甲士從四麵八方逼向中間的叛軍,甲胄振動,金鐵鏗鏘。叛軍聞之,麵如死灰。
此刻,天地間仿佛隻有那鏗鏘的甲葉摩擦之聲,一點點磨碎叛軍的膽魄。猛然間,傳來一聲殺豬般的幹嚎:“弟兄們,拚啦!”
嗡——回應他的,是一蓬遮天蓋地的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