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黃卷青燈 紅塵紫霞(32)(2 / 2)

我和姐姐是一對生於正月初一的雙生子,因為生日太過巧合,所以注定命苦。寒山寺的癩頭和尚說,我們的命太硬!不僅克父克母克夫,而且克國克家克族,與當朝老佛爺一樣乃是大凶之命,不應該留下來。

我們是姆媽身上掉下來的肉,姆媽是外婆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們沒有接受老和尚的忠言逆耳,將我們留了下來,也將劫數留了下來。

果然,出生不久,太平天國賊軍揮師東征,勢如破竹,迅速逼近蘇州。潰敗的清軍縱火延燒三晝夜,紅塵中一二等風流之地的蘇州閶門,繁華商市及虎丘、寒山寺等勝跡,旦夕之間化為廢墟。正是:

山塘七裏繁華夢,贏得姑蘇一炬紅。

這在江南魚米之鄉,富貴溫柔之地,從所未有。

老和尚說,這是因為我們兩姐妹的原因,要外婆盡早將我們送人,以免日後殃及自身。

外婆認為,老禿驢的話嚴重了,也太看得起我等。試問小小女子如何能夠有此等能量,引發兵禍和戰火?!

外婆和姆媽實在不忍心將我們送人,因此事情並未就此結束。緊接著,姆媽死於了戰火之後出現的瘟疫,真是應驗了那句老話,福不雙至,禍不單行。

此後,我們跟隨外婆在燕子塢長大,日子過得很苦。

因為不堪回首,關於小時候的記憶有些選擇性遺忘,如今想來已經非常模糊。隻記得外婆喜歡刺繡,幾近耄耋之年雙手依然光滑,細皮嫩肉。她的嘴裏永遠哼著蘇州評彈,也許成為歌妓的天賦正是來源於那個時候的記憶。

六歲那一年,溪流映帶山塘街有所恢複,綠樹環繞的星橋來了一個峨眉道士,在過街樓開了一家吹雪茶樓。當時並不知道,這個俊美少年和這家茶樓,竟然會改變我們一生。

那天,我和姐姐去虎丘燒香還願。

戰後的虎丘,殿閣樓台僅存斷壁頹垣,雲岩寺塔破敗不堪,二仙亭和石幢兀立荒煙蔓草,讓我們感覺有些荒涼。潦草地燒香完畢,我們回到山塘街,準備回家。

快要到達閶門之時,突然看到河邊石梯之下,有位身子孱弱的年輕人,容顏靈秀,氣質清雅,束腰白衣外罩天藍色絲綢罩衫,在山塘河白霧之中幾乎不似塵世之人。

因為對方作道士裝扮,自然引起了我的興趣,不禁偷偷注意這位漂亮的少年郎。

此人手指寒冷如冰,仿佛帶著幽涼,膝頭橫陳一把通體漆黑的無銘古琴,隱隱泛出幽綠光澤,猶似綠色藤蔓纏繞古樹,古意盎然。不過可惜的是,琴身殘其首尾,龍池以隸書刻“綠綺台”三字,顯得少年有些落魄。隻聽他撫琴而歌,吟唱道: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我知道這是唐寅的《桃花庵歌》,起首四行,由遠及近,將畫裏神仙陡然呈現麵前。短短四行,重複用了六個桃花,循環複遝,前後鉤連,濃墨重彩,迅速堆積出一個花的世界,使人一下子落入設定的情境。

曲子很好聽,我和姐姐不由得駐足。

大音希聲,環繞粉牆黛瓦,在枕河人家之間流連忘返。

我和青霞從小聽蘇州評彈,知道著名彈詞《三笑》的主要故事情節就發生在虎丘一帶。唐伯虎遇秋香,三笑留情,事發虎丘,而秋香下山歸舟,唐寅雇小舟追尋芳蹤,至無錫賣身為奴,“追舟”那一回書發生的地點就是在這條山塘河中。

這時,俊美少年吟唱出了最後四句詩詞: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一曲撫過,琴聲止歇。

此情此景,俊美少年吟唱唐寅的《桃花庵歌》,可以說是非常契合。可是,青霞卻不這麼認為,冷笑道:“西風殘照,危塔暮鴉,道長彈奏此曲,不覺有些諷刺麼?”

少年抬起頭來,雙眼明亮如星,問道:“小姑娘,你們叫什麼名字?”

“我叫青霞,她是我的妹妹紫霞,我們是雙胞胎。”姐姐性格外向大方,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很反感姐姐將我們的名字告訴了陌生人。

“我姓葉,葉青竹。”這時,對方說話了,道:“我在山塘街經營一家四川茶樓,因此大家都叫我葉老板。”

我從青霞的肩頭探出頭,說道:“先生的琴,彈得很好聽,人也長得很美。”

姐姐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撞得胸口生疼。

我想任何一個男子,聽到我如此誇讚,都會欣慰。果然,葉青竹清瘦臉頰綻出了一個會心的微笑,道:“如果你們喜歡,以後可以天天來這裏聽我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