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橋就在眼前,小橋靜靜的。小橋的曆史已記不清有多少年了,橋欄早巳毀壞,橋上的石板上印著凹凸不平的車轍,車轍裏散著星星點點的麥粒和曬幹的片狀牛糞,牛糞上清晰地顯現出牛蹄踏過的痕跡,像老牛盞的圖章。橋的那邊,遠遠有女人響亮的喊叫:挨千刀挨萬刀的你不吃飯了嗎……
倏爾,國在不遠的麥田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兒。那人頭拱在麥地裏,屁股朝天撅著,身子一擰一擰像蛇一樣向前遊動。麥浪在她身後翻倒了,很快又成了一捆一捆的麥個兒,蕩揚的土塵像煙柱一樣在她周圍旋著。這動作是很熟悉的,十分熟悉,他記不起是誰了。他盼著這人能抬起頭來,歇一歇身子,可這人一直不抬頭,就那麼一直往前拱。天太熱了,氣浪像火一樣烤著,坐在車裏的國已是大汗淋淋了,那人還在往前拱……一直拱到地頭,這時,那人才慢慢地直起了腰。四嬸,那是四嬸!四嬸年輕時是村裏的頭把鐮!那時四嬸割麥要三個男人跟著捆……現在四嬸老了,站在麥田邊上的四嬸滿臉是汗,頭發一縷一縷地貼在額頭上,像男人似地挽著一隻褲腿。四嬸定是很乏了,弓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氣。四嬸那張臉已看不出什麼顏色了,除了陽光下發亮的汗珠,隻有幹乏的土地可以相比了。片刻,僅僅是片刻,四嬸又拱進麥地裏去了……在緊挨著的一塊麥田裏,國又看到了三叔。三叔沒有戴草帽,光脊梁在麥地裏站著。三叔的脊梁像弓一樣黑紅,鐵黑地閃在陽光下亮得發紫,脖頸處的皺兒鬆橙地下垂著,上邊綴著一串串豆皰似的汗珠。三叔又在罵人了,挺腰拍著腿罵,身子一竄一竄地動著,是在罵三嬸麼?倘或是罵別的什麼?驀地,三叔的腰勾下去了,而後又劇烈地抽搐著,麥田裏暴起一陣幹啞的咳嗽聲!
那枯樹樁一樣的身量在振蕩中搖晃著,久久不止。三嬸慌慌地從麥田裏拱出來,小跑著去給三叔捶背……突然,麥田裏晃動著許多身影兒,人們紛亂地竄動著,驚喜地高叫:“兔子!兔子……”
這時,國聽見“撲哧”一聲,他的肚子炸了!他肚子裏拱出一個“黃土小兒”。那“黃土小兒”赤條條的,光身係著一個紅兜肚兒,一蹦一蹦地跑進麥田裏去了。那“黃土小兒”在金色的麥浪裏跳躍著,光光的屁股上烙著土地的印章。那“黃土小兒”像精靈似地在麥田裏嬉耍,一時搖搖地提著水罐去給四嬸送水;一時跳跳地越過田埂去為三敊捶背;一時去捉兔子,躍動在萬頃麥浪之上;一時又去幫鄉人拔麥子……“黃土小兒”溶進了一片燦爛的黃色;“黃土小兒”溶進了泥土牛糞之中;“黃土小兒”溶進了裹有麥香的熱風;“黃土小兒”不見了……
國坐在車裏,默默地吸完一支煙,又吸完一支煙……而後,他輕聲說:
“回去吧。”司機不解地望著他:“上哪兒?”國低下頭,閉著眼喃喃地說:“回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