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 2)

就在那天下午,辛向東當上了司令。辛向東冷冷地說:“你被開除了。”更可氣的是同學們都不理他,薑惠惠看見他就像看見狗一樣,朝地上惡惡地吐唾沫!國獨自一個孤孤地在操場上轉了半夜,覺得實在沒臉兒在學校混了,就連夜卷了鋪蓋。臨走時,他在薑惠惠的宿舍門前站了很長時間……

國自此大病一場,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一直悶悶不樂。他回村後就倔倔地搬到牲口屋跟四叔去住,吃飯也在四叔家。四叔跟三叔家隔一道牆,見了三叔他是不理的,三叔跟他說話也不理。害了病三叔去看他,他扭身給三叔個屁股,不管三叔說什麼,他都一聲不吭。病好後,國更是很少說話。他常常一個人跑到河坡裏,靜靜地躺在樹陰下,兩眼望天兒。河坡裏有一叢一叢的蘆葦,蘆葦挑著天邊那火燒的雲兒,雲兒一會兒狗樣,一會兒馬樣,一會兒又獅頭樣,夕陽西下時蕩一坡霞血,風搖羽紅。倏爾,金色的“叫吱吱”從羽紅的葦蕩裏鑽出來,射天而去,而後又筆直地跌進葦蕩,化得無影無蹤。看著看著,國眼前就幻出了薑惠惠的影子。穿紅格格衫的薑惠惠嫋嫋婷婷地走到他的眼前,撅著肉嘟嘟的小嘴兒,兩隻媚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仿佛在說:李治國呀,李治國,沒想到你這麼不堅定……接著他就更加地仇恨三叔。他覺得是三叔毀了他的初戀,也毀了他的前程。三叔當著他戀人的麵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也給了他永遠洗刷不盡的恥辱!三叔不是人,是豬是狗是馬是驢!若不是三叔,惠惠會跟他好的。他最喜歡惠惠叫他“司令”,那一聲甜甜軟軟的“司令”足以叫人心蕩神移。若不是三叔,他們將雙雙走進新的生活,那是一種充滿刺激的生活。埋在這無邊的黃土地裏,再也沒人叫他“司令”了。啊,司令……每想到此,國就心潮澎湃,萬念俱灰,在坡裏打著蒗兒,像狼一樣地嚎叫!

國就這樣在河坡裏一直躺到天黑,嘴裏噙根草棍棍兒,一動也不動。

天黑時,四嬸家的二妞就跑來叫他吃飯。二妞每次都給他帶一個熟雞蛋,親親地叫著“國哥”,剝了給他吃,國嘴裏吃著雞蛋,仍然不動。二妞在他身邊坐下,他也不說話,愣愣的。二妞說:“該割豆了。”他就說:“該了。”二妞說:“天短了。”他說:“短了。”二妞說:“夜裏狗叫得厲害。”他不吭。二妞說:“梅姑生了個妞。”他還是不吭。二妞慢慢站起來,說:“國哥,吃飯吧,俺娘叫喊你吃飯呢。”國就坐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跟她回村去。眼裏總晃著薑惠惠……

後來二妞嫁吧個煤礦工,是哭著走的。臨出嫁那天,國去幫著抬嫁妝,二妞眼紅紅地說:“國哥,俺走了。”國淡淡地說:“喜事,走吧。”二妞再沒說什麼。國也不覺,仍想著薑惠惠。

在這段時間裏,國情迷薑惠惠已經到了走火人魔的程度。薑惠惠每晚像月亮一樣在他的夢中升起,引他做了許多傻事……然而,恰恰在這段時間裏,革命同學薑惠惠已與革命同學辛向東心心相印,同床共枕。

多年之後,國才知道那一巴掌是十分要緊的。當上司令的革命同學辛向東,由於武鬥中打死了人,被抓進了監獄。他在監獄裏關了一年,然後被拉到縣城西關的亂葬崗槍斃了!辛向東著實紅火了幾年,因此頭上留下了一個血紅的大洞。另一位革命同學薑惠惠被流彈打中了大腿,成了癱瘓。後來終日坐在縣城的十字街口賣烤紅薯。國買過她的烤紅薯。

國感情十分複雜地站在她的烤爐前,問她烤紅薯多少錢一斤?以期喚起“革命”的回憶。薑惠惠抬頭看看他,說一毛五一斤你買麼?看來彼此已不認識了。於是國買了一塊烤紅薯。

再後,在一次一次的考察中,關於“文化革命中的表現”這一欄,國都填得十分清白。筆走龍蛇,簽名自然瀟灑。而後在一級一級的組織部門順利過關。

按說這一欄應該歸功於三叔。可國還是恨三叔,恨那當街一耳光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