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全是哭聲,哭聲在嫋嫋上升的焚化紙灰中飄蕩。我在哭聲中追尋二姐的生命,我又一次聽見二姐說:
“散了。”
埋葬了二姐後,我獨自一人在田野裏遊蕩。春風涼涼的,鳥兒在枝頭叫,可我卻無法排遣心中的孤寂。我看了二姐承包的十畝地,土地上種著小麥和早玉米。小麥一片油綠,早玉米剛出齊苗兒。在每一條田埂上,我追尋著二姐的足跡。我看到了二姐新打的田壟,田壟上留著二姐的腳窩;我看到了二姐新打的菜畦,蕖畦裏留著二姐的鋤痕;我聞到了二姐長久呼吸過的空氣,空氣裏彌漫著濕濕甜甜的芳馨……
可二姐你在哪兒呢?我的二姐!
我知道這是個充滿怨言的時代,世界上到處都是怨言,人人都有怨言。可我不明白,二姐為什麼就沒有怨言呢?二姐總是在勞作,一日日地勞作,無休無止地勞作。那麼,二姐的歡樂在哪裏呢?歡樂?!
二姐麵對的幾乎是一個無聲的世界。她割草的時候聽不見鏟響,鋤地的時候聽不見鋤聲,在樹下聽不見鳥叫,在家裏聽不見鍋碗瓢盆的碰撞……可她什麼都看見了,那聲音在她心裏。她是最應該大罵大叫的,最應該發一發怨言的,可她沒有。她總是默默地勞作,默默地……她不問活著是為了什麼,從來不問。天下雨了,她承受著雨;天刮風了,她承受著風;那老日頭更是一口一日地背著……她為什麼不問一問呢,為什麼?
回到村裏,我又看了二姐新蓋的三所瓦房。第一所在村頭,那院裏已經栽上了樹,瓦房卻是空的,裏邊堆放著一些糧食和柴草。我看出那瓦房的牆是“裏生外熟”的(裏邊是坯,外麵是磚)。大約蓋這所瓦房的時候,二姐還沒有能力全用磚,隻能用一半坯一半磚來蓋。房子的屋宇很大,空氣卻是生的,沒有人味。我又看了二姐蓋的第二所瓦房。二姐蓋的第二所瓦房在村尾,是排在最後邊的一所。一位放羊的老人告訴我,這地方原來是個大坑,這坑是二姐用一車一車的黃土墊起來的。二姐整整拉了一年土,才把坑墊起來了。如今那裏矗立著一所房子,也是瓦房,渾磚盞成的瓦房。那院裏也已栽上了樹,瓦房仍是空的……我貼在牆上諦聽,想聽到一點什麼,可我什麼也沒聽到。我又看了二姐蓋的第三所瓦房,那瓦房蓋在老地方,是剛剛翻蓋的,牆還是濕的,家裏人還沒來得及搬進去。三所瓦房是一樣的門,一樣的窗,一樣的屋脊,一樣的獸頭……這瓦房是二姐為兒子們留下的。二姐有三個兒子,一個獻給了共和國,餘下的兩個兒子已經長大。這是中國最普通的一個鄉下女人的收獲。那麼,二姐一生的歡樂就在這裏麼?不,不是的。我感覺不是的。
我又重新查看房子,在每一座瓦房前徘徊,久久地徘徊。我發現鄉村裏的房子幾乎是大同小異,並沒有特別的地方。於是我走進新房,貼著牆壁一處處看。倏爾,我看見了二姐留在磚上的指紋!有“鬥”有“簸箕”的指紋,那指紋是二姐打坯時留下的標記。那標記一下子使我激動起來,我仿佛看到了溫馨的活鮮鮮的人生,詩一樣的人生。那人生在我跟前一閃而過……
難道,難道這就是二姐的生存之謎麼?我不知道。
臨離開村子的時候,二姐的兩個兒子悄悄地跟到了村口。這時我才發現,已經長大成人的這兩個小夥都穿著西裝,很皺的西裝。鐵蛋和平安臉上雖然還帶著淡淡的哀傷,但目光卻是堅定的,兩人一同說:“舅,俺不想在家了,在城裏給俺找個事兒做吧。”
我突然覺得什麼東西斷了,一下子就斷了。我看到了背叛,可怕的背叛。我知道他們終將會離開土地的。即使我不幫他們,他們也會的。我無言以對,隻默默地望著他們。
我想問蒼茫大地,這是為什麼?
大地沉默不語。
§§20.鋼婚——一九九二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