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姐的肩頭望過去,還時常能看到鄰村的一塊坡地,坡地上立著一個年輕的漢子。在夏日的黃昏,那漢子總是野野的光著脊梁,遠遠看上去熱騰騰的。間或拄著一張鋤,就那麼斜斜地站著,身上被落日的餘暉照得亮亮的,像黑緞一樣。開初我不明白,後來總見二姐就那麼站著,即使背著草捆的時候,她也那麼站著,癡癡地朝西邊望。而西邊坡地上的漢子,也常常那樣站著,久了,就見他也朝這邊望。那一瞬間,二姐就把頭勾下去了,而後聳一聳背上的草捆,又慢慢、慢慢地抬起頭……那坡地並不遙遠,卻沒見誰走過去或走過來,就那麼僅僅望著,望著。有時候,就見那年輕的後生在坡地裏犁田,犁著犁著就打起牲口來。那鞭兒炸炸地晌著,人也一躥一躥地罵,罵聲十分地響亮。於是,我拽起割草的二姐朝那邊看。
看著看著,那漢子就不再打牲口了,重又規規矩矩地犁田,鞭兒悠悠地晃著,在坡上一行一行地走。收工時,天地都靜了,又見二姐朝那邊望,他朝這邊望,就那麼默默無言地相互望著……
這也許是二姐一生中最有色彩的部分了。在那個夏天裏,二姐的臉總是很生動地朝著西邊,與那年輕的漢子無言地相望。沒有見誰說過一句話。我曾一再倒放記憶的膠片,是的,他們沒有說過話,連一聲吆喝都沒有。後來那漢子就不再來了,坡地上空空的。可二姐還是朝西邊坡地裏望,一日又一日,無論風天還是雨天,二姐總在望,默默地,默默地……
終於有一天,二姐帶我穿過了那塊坡地。那是秋後時節,坡地裏的芝麻一片一片地開著小朵的白花,香氣十分濃鬱。可二姐並沒有在那塊坡地裏停下,她僅僅是看了一眼,就又往前走,身子搖搖的。穿過高粱地,又穿過玉米田,也不知走了多久,抬起服來,已經站在了墳地裏。那是一塊極大的墳地,墳地裏最顯眼的是一座潮濕的新墳。二姐就在那座新墳前站住了。
二姐站住了,我的記憶也“站”住了。隻記得二姐留在墳地裏的腳窩很深,五個腳趾的印痕深深地扣進地裏,那印痕一圈一圈地繞著新墳,就像在地上鐫刻一個巨大的花環……
這就是二姐的秘密。二姐一生中就這麼一件秘密。
記得那是雨後的黃昏,在回去的路上,我要二姐帶我去捉蜻蜒,二姐就帶我去場裏捉蜻蜒。空氣濕濕的,地也濕濕的。蜻蜓在空中一群一群地飛,忽一下高了,忽一下又低了。那薄薄的羽翼在晚霞中折射出七彩的神光,旋得十分好看。我拿著場裏的木鍁去撲,東一下,西一下,總也撲不著。急了,我就喊;“姐,姐……”
二姐幹什麼都幫我。可那一次二姐沒有幫我,我記得二姐沒有幫我。
她站在場院裏,一動也不動,默默地看著蜻蜓飛。蜻蜒飛來了,又飛去了,亮著黑黑的頭,搖著薄薄的羽,一雙雙,一對對,在她身邊打著旋兒。有一隻蜻蜓竟然停在二姐的肩上,二姐還是不動,愣愣的。我跑過去撲,卻見二姐的嘴在動,二姐說:“丁丁(蜻蜓)比人好。”
蜻蜓飛了,飛得很高很高。我聽見二姐說:“丁丁(蜻蜒)比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