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三歲時得了一場大病,發高燒一連燒了五天五夜。在那難熬的日日夜夜,姥姥一直守候著她的親孫女,能使的偏方都試過了,該請的鄉醫也請了,可小人兒還是昏迷不醒。眼看那小臉燒得像火炭一樣,身子一抽一抽的,站在一旁的姥爺歎口氣,說:“人不成了,拿穀草吧。”
按鄉間習俗,姥爺正要拿穀草裹著埋人的時候,卻被姥姥攔住了。姥姥歪著小腳一蹦一蹦地躥了出去,站在院子裏,仰望沉沉夜空,眼含熱淚高聲喊道:“妮——回來吧!”那一聲如泣如訴,神鬼皆驚,姥爺禁不住在屋裏應道:“——回來啦!”
就這樣,姥姥走著喊著,喊著走著,一步步,一聲聲,從村裏,到村外,而後麵對那閃著星星鬼火的廣袤曠野哀哀地喚道:
“妮——回來吧!”
“——回來啦!”
姥姥在外邊一聲聲喚著,姥爺在家裏一聲聲應著。那呼喚有多淒婉,那回應就有多蒼涼;那呼喚有多執著,那回應就有多悲壯。這是一個天地人神均不得安寧的夜晚,兩位老人泣血般的聲聲呼喚合奏著一部悲憤激越的招魂曲。那招魂曲越過農舍,越過曠野,越過茫茫夜空,越過沉沉大地,響徹九天雲外,生生架住了迫近的死神……
“妮——回來吧!”
“——回來啦!”
天亮時,二姐終於睜開了眼,她活過來了。二姐大難不死,卻燒成了一個小聾子。
聽母親說,二姐開初還不太聾,大聲說話她是能聽見的。七歲時,她還上過兩年小學。她上學很用功,上課時兩眼瞪得圓圓的,連個閃也不打。忽然有一日,她很晚了還沒有回來。姥姥到學校去找她,卻見她一人獨獨地蹲在牆角裏,頭一下一下地往牆上撞!姥姥遠遠地叫:“妮,妮……”她也不吭。待姥姥走近了,她趕忙擦擦眼裏的淚,說;“奶,回去吧。”姥姥問她,她卻什麼也不說。後來才知道,那天在課堂上,二姐被老師揪了出來。她念拚音。老師說:“東。”她便念:“風。”老師再念:“東!”她又念:“風”……
二姐不再上學了。那天夜裏,二姐哭著說:“奶,我聽不見……”姥姥傷心地摸著她的頭說:“妮,命苦哇。”二姐又說:“奶,我聽不見可咋辦呢?”
姥姥流著淚說:“妮,這學咱不上了。我養著你……”
可是,七天之後,二姐卻做出了一件讓全村人吃驚的事。
那是黃昏時分,回村的人們全都怔怔地站在村口的路上,注視著西邊那塊染遍霞輝的各地。在金紅色的穀地裏,隻見一個毛茸茸金燦燦的草垛隨風滾動,那草垛有一人多高,一會兒亮了,一會兒又暗了,一會兒搖搖地晃來,一會兒又墜墜地沉去……村人越聚越多,全都慌了神。老人說:
“精氣!那是精氣,草成精了!”
然而,那成了“精氣”的草垛卻緩緩地朝村子滾來。近了,又近了。當那草垛臨近村口的時候,人們才發現下邊有一個小小的人頭,一張乏極了的小臉,那便是二姐,正是二姐的細麻稈腿支撐著那個大草垛!
老天哪,她是怎麼背回來的呢?她才九歲呀!一個小小的妮子,怎麼會呢?
村人都說,這妮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