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2)

欠著真好。

有人欠你,總欠著,這是什麼滋味呢,——真好哇!

在廢品店的那些日子裏,他幾乎是越來越自覺地播撤著人情的種子。

他最願意幹的事就是讓人家“欠著”。在那條街上,甚至是在整個廢品回收係統,隻要是有人找到他頭上,不管讓他幹什麼,他都會一口答應。當然,一個收破爛的,人家也不會求他幹什麼大事,也就是幫著拉拉煤、修修房、搬搬家什麼的。這雖都是些小事,可人情卻不論大小,人情就是人情,欠著就是欠著,這是一筆筆記在心靈上的債務。時間一長,口碑就出來了。

李金魁要的就是這樣一種感覺,這也是他在心理上保持平衡的一種辦法。人已經賤到了這個樣子了,剩下的還有什麼呢?那就是感覺了。

感覺就像是一個儲蓄所,存了些什麼,隻有自己心裏知道。那像亂草一樣的頭顱在人前是低著的,在感覺裏卻是昂著的,那裏寫著一個“操!”字。

三年後的一天早上,李紅葉找他來了。李紅葉穿著一件紫紅色的風農,默默地站在他麵前,說,“我爸出來了。”他“噢”了一聲。李紅葉又說:

“我爸已經出來了。”他就說:“噢,你爸出來了。”李紅葉說:“我爸想見見你。”說著她杷一遝錢遞到李金魁的手裏:“你去洗個澡,理個發,換件衣服……我爸要見你。”這句話李紅葉說得很平靜,可李金魁卻受不了了。

他說:“校長出、出來了,我應該去看看他。可這……”李紅葉說:“我爸已經到市裏了……”李金魁說:“那我就不用去了吧?”李紅葉說:“你必須去。”李金魁想了想說:“還非去呀?去就去吧。你別給我錢,你給我錢幹什麼?”李紅葉說:“你……怎麼還這樣?”李金魁重又把那遝錢塞回去,說:

“咋也是個收破爛的,還怕人笑話?我有錢。”

李金魁是穿著一身舊工作服去的。去的時候,他想了想,也不能空著手呀,於是就上街買了兩瓶酒、兩筒好茶葉,就那麼提著去了。到了市委門前,警衛攔住他說:“找誰呢?”他說:“李誌堯。”警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說:“你跟李主任是什麼關係?”他說:“老鄉。”那人很幹脆地說;“李主任不在!”李金魁笑了,說:“不在?不在就算了。”正在這時,李紅葉快步從裏邊走了出來。她說:“小董,這是我表哥,讓他進來吧。”李金魁仍是笑著對那警衛說:“啥表哥呀,也就是個老鄉吧。”

進了大門,李紅葉一邊引著他往前走,一邊小聲說:“我讓你換衣服你為什麼不換呢,你那農民習氣要改一改了。”他說:“要是改不了呢?”李紅葉說:“還是改一改好。”看李紅葉說得很嚴肅,他也就不再說什麼了,隻默默地跟著走。繞過一個小花園,李紅葉領他來到了一座小樓前。那是一座兩層的小紅樓,牆上長滿丁綠陰陰的爬山虎,看上去十分的優雅謐靜。

再往裏走,人的腳步就顯得重了,心裏卻很空,李金魁暗暗掐了自己一下,說怕啥呢?不就是見個人麼?進了樓,來到了客廳裏,李紅葉站在那裏說:“爸,他來了。”隻聽沙發裏“嗞嚀”響了一聲,說:“哦,來了,坐吧。”這時,李金魁才看清坐在皮沙發裏的李誌堯。他的身子稍微直了直,那一頭白發看上去梳理得很整齊,卻一臉疲倦的神色,人顯得很麻木,很冷淡。

李金魁把手裏提的東西放下,爾後他按村裏七連八扯的輩分叫道:“七叔……”李誌堯擺了擺手,隻說:“噢噢。坐吧,坐坐。”對李金魁提來的東西,他連看都沒看。待李金魁坐下來,李誌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用和緩的語氣說:“我剛到市裏,一時還沒顧上去看你,怎麼樣啊?”他說:“還那樣吧,還行。”李誌堯撓了一下頭上的白發,淡淡地說:“哦。有什麼困難麼?”

他說:“沒啥。”李誌堯又說:“有啥想法可以提出來嘛。想不想到市裏來呀,啊……”到了這時候,李金魁的牙咬起來了。他沉默了很久,心裏的火苗一躥一躥的。他心裏說,機會來了,你的機會來了呀,你說呀!可是,他望著靠在沙發上的那張臉,那是很乏的一張臉,那張臉上似乎有一種讓他感到驚恐不安的東西,他說不清那是什麼……就在他發愣時,隻聽李誌堯問:“聽說,你讀了很多書,”李金魁含含糊糊地說:“也……沒讀多少。”

接著,李誌堯“哦”了一聲,慢聲慢氣地說:“我這裏嘛,也需要一個人。你來當秘書怎麼樣啊!”李金魁猛一下有點暈乎乎的,他覺得頭有些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就吞吞吐吐地說:“怕,怕不行吧?”李誌堯直了直身子,微微地笑著說:“……秘書嘛,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要可靠畦。”說著,他的眼突然睜大了,目光一下子變得十分銳利!李金魁心裏突然“咯噔”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泛上來了,那東西漂漂的,涼涼的,叫人不由得發怵。那是什麼呢?李金魁想不明白,他隻覺得頭更重了。於是,在這最關鍵的時刻,他居然又結巴起來了:“我、我、我……不不行,怕怕怕……是是真、真不行。”看他說話嗑嗑巴巴的,李誌堯皺了一下眉頭,他有些失望地往沙發上一靠,眯著眼看了看他,連聲說:“噢,噢,是這樣。你是還有別的想法嘍?”李金魁怔了怔,心裏說,說吧,你得說了,說呀!於是,他正了正身子,喃喃地說:“也沒啥想法。要說……想法……我還是……想上學。”李誌堯“噢”了一聲,那“噢”聲很長,往下就再沒有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