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說:“火車,那是火車。”
李金魁呆呆地說:“還會叫呢……”
到了城裏,路就寬了,很寬。爺說,那是油路。油路兩旁還立著一根一根的高杆,杆子用線連著,每根杆子都伸出一個草帽樣的東西,看上去很光滑。爺說,那叫電燈,不喝油,喝電,電在線裏裹著……城裏樓很多,也很高,多是兩層,也有三層五層的,人上去是一坎台一坎台走的……商店裏擺滿了一管一管的東西,爺得意地說,那是牙膏,城裏人刷牙用的,所以城裏人牙白。還有糖果點心,好像賣啥的都有;商店裏的人都戴著藍袖子,女人一個個都白……爺說,別看,你可別看,那東西勾人。李金魁的眼不夠用了,遲遲地走,人傻了一樣,像是滿地在找眼珠子……
後來爺帶著他七拐八拐來到了表姑奶家。表姑奶家住的是紅瓦房,一排一排的,表姑奶家住在第三排。進門後,表姑奶就說了兩句話,一句是:“來了?坐吧。”爺嘿嘿地笑著,說:“娃子要進城看看,我就帶他來了,讓他看看他姑奶家闊不闊……”停了一會兒,表姑奶又說;“這是誰跟前的孩子?”爺說:“繩家的。也不會說個話,”表姑奶輕輕地嗯了一聲,就再也不說什麼了。爾後是一片沉默,很久很久的沉默,那沉默像鎖一樣,一下子把爺的嘴鎖住了。爺就幹幹地笑著,可他笑著笑著就笑不下去了,一個人也不能總笑呀?他在那兒坐著,手就像沒地兒放似的,一會兒放在胸前,一會兒把他的旱煙杆拿在手裏,煙鍋一直在煙布袋裏挖著,挖著……城裏的表姑奶就那麼高高在上地坐著,穿著很好的衣服,板著一張幹幹的柿餅臉,一句話也不說。有很長時間,李金魁望著爺,他發現爺就要哭了,爺的臉非常難看,爺臉上的血絲一條一條脹了出來,像是陡然間爬滿了蚯蚓……一直到很久之後,李金魁每每想到他第一次去表姑奶家的情景,就深刻地體味到了兩個字的含意,那就是“尷尬”。“尷尬”二字是他先有了體驗,才有了認識的。那是一種叫人死不得又活不得的一種滋味。坐得太久了,坐得人都有些發木了,可那沉默卻一直沒有打破。這時,李金魁把小手伸進了褲腰,他是想抓癢的。可他的手剮一貼進褲腰處,立時就感覺到了什麼,在那一刹那間,他腦海裏轟了一下,那也許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頓悟,立時有了醍醐灌頂之感!他慢慢、慢慢地從褲腰裏掏出了小手,小手裏高擎著那兩串螞蚱……他舉著那兩串螞蚱,由於緊張用略顯嗑巴的童音說:“姑、姑奶,也、沒啥拿。”立時,表姑奶那高揚著的頭垂下來了,她吃驚地望著這個鄉下小人兒,望著那一雙黑黑的小眼睛;接著,她又望了望那兩串串在毛草上的螞蚱,大張著嘴,好久說不出話來……這時,隻見裏屋跑出一個年齡跟他差不多大小、花蝴蝶一般的女孩,女孩一臉欣喜地跳出來,頓著腳高聲說:“我要!我要……”頓時,表姑奶笑了。表姑奶的臉像鬆緊帶一樣彈回了一抹笑意,也彈出了一抹慈祥,她笑著說:
“這孩子,你看這孩子……好,好。拿著吧。”爺的臉也鬆下來子,他訕訕地笑著,說:“你看,也沒啥可拿的……”表姑奶淡淡地說:“來就來了,還拿啥?”接著又說:“這孩子怪機靈的,叫啥名呀?”爺慌忙說:“小名叫辮兒,大名叫李金魁。”表姑奶看了他一眼,說:“這名兒好哇。”爺說:“胡起的,草木之人,就是個口哨。”表姑奶擺了擺手,說:“孩子,你過來。”爺趕忙推他一把,說:“去吧,見見你姑奶。”李金魁慢慢走上前去,站在那城裏老太太的跟前。表姑奶把手伸進兜裏,從兜裏掏出三塊錢來,放在了他的小手裏,說:“拿去吧。”李金魁勾著頭一聲不吭,就那麼站著。爺又趕忙說:“還不謝謝姑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