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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時光中,經過一次次的咂磨,一次一次的把玩,他隱隱約約地明白了那組字的含意。他先是在語氣上感覺到了“脫”字的深刻。他覺得那不是一個字,那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為什麼說脫就脫呢?為什麼別的人就不能讓幺嬸脫呢?在村街上,他親眼看見幺嬸把一碗飯潑在了石滾身上,因為石滾趁她不備,在她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石滾那樣壯,可石滾還是嚇跑了……當然,等他認了一些字之後,他首先懂得的就是這個“脫”字,他認為“脫”的真實含意就是脫了衣服用肉體說話。很生動啊!

接下來,他又逐漸明白了那組字的外延,在特定的環境裏,他在那組字裏品出了對抗的意味,“脫”是命令,“桂生”是抗拒,那抗拒是一步一步的。

他在第一個“草”字裏品出了低賤,在第二個“草”字裏品出了不屑,在第三個“草”字裏品出了帶有威脅成分的鄙夷。他曾經有很長一段不明白“紅葉他爹……”是什麼意思,不明白“紅葉他爹……”跟這件事的關係。慢慢,慢慢,他才品出了對抗的劇烈,在那片高粱地裏,這是幺嬸最為強烈的一次反抗!桂生是幺嬸的男人,而對應卻是“草”;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幺嬸抬出了“紅葉他爹”,紅葉肯定是一個女娃,卻有這麼一個好聽的官名:紅葉。紅葉是誰?而紅葉她爹又是誰呢?這是一個語碼,是一個暗號,分解後他得出結論,這不是大李莊人……可是,他的力量仍不能抗拒麻子五爺,他的對應還是一個“草”字,看上去雖簡簡單單,可幺嬸無奈了,她再次強調了“紅葉他爹”……而麻子五爺最後喊出的那個“草!”字的含意極為豐富,那裏邊包含著在平原上可以傲視一切的東西……可那又是什麼呢?

在一個時期裏,他看見幺嬸的三個兒子在茁壯成長。幺嬸的三個兒子大國二國三國全都長得虎頭虎腦的,一個比一個壯實;而那時候他卻像麻稈兒一樣瘦小,他的碗也小,他隻有一個小術甌,他餓。

在村街裏,幺嬸的三國曾氣勢勢地對他說:“辮兒,你過來。”可是,待他一走過去,小小的三國一下子就把他推倒了,摔他一個滿臉花!

他反抗過,他曾經把幺嬸家的三國引到一塊埋了草蒺棘的地裏,爾後把他一下子推倒,讓三國滾了一身草蒺棘……可是,大國、二國、三國一起來了,他們把他按倒在地上,差一點就把他卡死了……大國說:“讓他喊爺!”他不喊,他實在是不想喊。二國說:“不喊讓他吃屁!”於是,三個國一個個褪下褲子來,坐在他的臉上一人放了一個響屁!屁很臭,一股子紅薯味。他哭了。

後來,他把這次反抗的失敗歸結於紅薯。這是關於屁的總結,從三個國放出的屁裏,他聞到了足量的紅薯味,那就是說,幺嬸家的紅薯多!三個國有足夠的紅薯可以吃,而他,卻從沒吃過一塊完整的紅薯。

時間僅僅過了三年,在這三年裏,他看到幺嬸一次次上地割草。而割草的幺嬸卻一次次地躺倒在田野裏,像敗節草一樣分解開來,讓麻子五爺用肉體說話……麻子五爺嘴裏喊出的那個“脫”字已經失去了那舊有的霸氣,而變成了一種溫和的絮語。那字後邊也常加上一個“吧”,那“吧”肉肉的,帶一股黏黏糊糊的氣味。每到最後,麻子五爺總要捏著一個地方,說:

涼粉豆。

什麼是涼粉豆呢?

當麻子五爺又一次說過“涼粉豆”之後,就再不見幺嬸上地割草了……

突然有一天,他看見麻子像死灰一樣蹲在村街的一個牆角處,他像是眨眼之間老了。他蹲在那裏,手裏哆哆嗦嗦地捧著一隻老碗,正在“嗞嗞嘍嘍”地喝麵條,這時候幺嬸走了過來。幺嬸挺身從麻子五爺身邊走過,就在她將要走過去的時候,她卻突然勾下頭,“呸!”一下,朝麻子五爺碗裏吐了一口唾沫,而五爺連頭也沒有抬,他隻是緩慢地動著筷子,本然地望著那口吐在碗裏的唾沫。久久,他像是終也舍不了那碗麵條,竟然把那帶有唾沫的麵條吃下去了……

在那一刻,他簡直是目瞪口呆!

於是,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就憑著那一株草和一個字的啟示,在無意間接近了平原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