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靜地望著她,他一直欣賞王靈,甚至也曾心動過,可他望著自己的新娘,說出的第一句卻是:“你後悔嗎?”
王靈頓了頓,說:“我一個人的幸福,保存了家族上下四百八十二人的輝煌,再來一次,我也會這樣選擇。”
司馬玄靜靜地聽著,王靈正坐在那裏,深衣長袂,眼神清寂。
過了一會兒,眼淚簌簌而下:“我後悔。”
“我為什麼不後悔,還差一點,我就可以嫁給我真正喜歡的人,清河崔家的崔衍,我喜歡了他七年,一生中有幾個七年。
“我差一點就可以真正成為他的妻子,我明明知道他也喜歡我,而我,也喜歡他。
“我們會在一起,我相信我們能白頭偕老,我和崔衍。
“母儀天下,光耀門楣,那都是很好的,我會承擔身為女公子的責任,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和他在一起,事到如今,我隻是想和他在一起。”
【7】
王靈嫁入東宮兩年後,崔衍娶了謝家的女公子,王靈的表妹,官拜綏軍將軍。皇帝有意抬舉崔家,一時風頭正盛,竟然擠入一流世家之列。
與之相對的是王家的狀況越來越差,雖然王靈身為太子妃,但是王行的官職一壓再壓,執牛耳的聲名漸漸名不副實。皇帝大肆打壓王家,然而王家何等氣派,受不得這等侮辱。在王靈回王家省親之後,這矛盾終於爆發。
朝堂利益紛爭兵不血刃,而王家終於節節敗退,被皇帝迫到無路可走,背水一戰中王家大敗,以叛賊名義被下令圍剿。
風雪蕭蕭,滿麵素白,江南鮮有這樣的大雪,似乎整個江南在一夜間就這麼老去了一般。
王靈注視著麵容沉鬱的王行,淡淡道:“他們追上來了?”
王行頓了頓,道:“我會帶領剩下親兵迎戰,你帶著阿娘逃走……”
“說什麼傻話。”王靈打斷他,目光卻轉移到很遠的地方去,“你是王家唯一的男丁,更何況若是我和阿娘逃出去,要我們如何存活?現在既然已經逃到這裏,你趁勢去江北,雖是逃亡,但剩下的家底足夠衣食無憂,你借給我十個人,我穿上你的衣服引開他們。”
王行斬釘截鐵地道:“不可能,我已經虧欠你那麼多……”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就算我活下來,也不可能再與他相見,所以欠我的那些,下輩子再還給我吧,哥哥。”王靈輕輕地笑了笑。
司馬玄為與王靈劃清界限,主動請纓。皇帝準其所奏,並派崔衍同行。
“我早該想到這事不可能如此簡單。”崔衍對司馬玄說,“一開始你就是皇上給王家的一道障眼牌。今上多疑,不可能允許東宮有強大外戚,你隻是以此穩固你太子身份,而且也為今後稱帝鋪路。”
司馬玄地沉默著他,沒有說話。
“阿玄,你真是強大得有些可怕。有君如此,是國之幸事;有友如此,是我之不幸。阿靈嫁給你兩年,而相識也有九年了。你原是從一開始就存了這樣的念頭。”
司馬玄抬起眼看他,眼眸漆黑,聲音沉沉:“你以為,我自請討伐是為了什麼,真的為了劃清界限?我有什麼界限需要劃清,但隻要王行死,王家滅,我們可以悄悄留下阿靈的性命,你以為我當真無情無義冷血至斯?你以為……我沒有對阿靈動過真心?”
崔衍眼中的光彩一下子亮了起來:“你是說真的?”
話音未落,有小卒快步跑來,低聲稟報:“啟稟殿下,遠方發現王家殘兵蹤跡!”
崔衍霍然抬頭,拔腿便要離開,被司馬玄一把拉住:“你可要想好了,若是你殺了王行,她不會再原諒你。”
“哪怕她恨我,我也要她活下來。”
他大步走出去,踏雪咯吱作響,翻身上馬,喝令三百將士同行。
被苦追許久,王家剩下的人本就是苟延殘喘,沒一會兒,領頭便停下腳步,馬竟然生生累死,崔衍於風雪之中細細辨認,該是王行的坐騎裝束,身邊將士要上前確認,崔衍怕他們記起王靈不在其中這件事,便製止,拉弓引弦——
那人似乎心有所感,遠遠地向他望來。
有雪花飄入眼中,他下意識地閉眼。
手指鬆開,一箭穿心。
那人就這麼倒在了風雪之中,他身邊親衛立即奔來,自然不敵這三百將士,很快便被絞殺殆盡。
返回營地的時候,司馬玄正在看一份公文,目光沉沉:“王行早便與江左皇帝商定渡江一事,倒是我們小看他了。現在已經渡江,從此便脫離南朝。”
“不可能,王行被我所誅,一箭穿心,絕不可能有活命的機會。”
“那人不是阿靈,暗衛確認了身份,肯定是王行。”司馬玄揚了揚手中的公文,扔給他,忽然愣住了,“那你殺的那個人是誰?”
崔衍已經反應過來,公文落在地上,他拔腿便往外奔。
雪似乎下得越發大了,細細的雪粒子打在臉上,磨得人生疼,他似乎忘記了有可以代足的馬匹,隻是竭力地向前奔跑,他踏過遍地皚皚,踏過血海淒涼,終於到了他將那人一箭穿心的地方。
全身的力量似乎在那奔跑中失卻,他踉蹌地跪倒在那個地方,顫抖地摸上那個人被凍得雪白的臉,毫無血色,這樣慘白,原本是有點駭人的,可因為是他的阿靈,就變得格外好看。
他看清了,這是他的阿靈。
真的是好不容易才見到他的姑娘啊,真是久,似乎已經用盡了一生的時光。
似乎已經走完了一生會走的那些路。
【8】
崔衍醒來的時候,坐在榻邊握著他的手哭泣的是他的母親衛氏。
他試著開口,嗓子沙啞得發不出來聲音:“阿靈呢?”
衛氏抹了把眼淚,低聲道:“太子悄悄地將她的屍骨燒成灰,葬在你門前那棵梅花樹下了。”
崔衍點點頭,衛氏握緊了他的手:“阿靈已經沒了……你、你不要做傻事。”
崔衍笑著搖了搖頭:“我……忘記了阿靈。”
“我還記得和她發生過的事情,可是記不得她的模樣了,也忘記了愛著她的感覺,就像是一覺醒來,就不愛她了一樣。”他拍了拍衛氏的手,“放心吧,阿娘。”
崔衍二十七歲的時候,他的妻子給他生了個女兒,而當他的女兒開始蹣跚學走的時候,司馬玄已經即位,而崔家也一躍成為新貴世族。
那是一個很好的春日,梅花落在泥土上,似乎將那香氣不自覺地輾轉暈開,崔衍從外征戰歸來,這戰役持續良久,而當他回來的時候,他的女兒已經八歲了,是司馬玄賜的名字,崔菡。
他的妻子和女兒在門口迎接他,大約因為他的妻子是王靈表妹的緣故,崔菡生得竟然有八分像王靈,她穿著青色的小襖,披著大氅,跌跌撞撞地撲進他的懷中,周身仿佛洋溢著梅花的香氣。
崔衍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記起了王靈的長相。
八歲的王靈……九歲的王靈……十五歲的王靈……
和最後躺在雪地上安安靜靜的王靈。
他一下子什麼都記起來了,那梅花的香氣從鼻尖流入心髒,似乎一瞬間將他的五髒六腑碎得徹底,胸口大慟,眼淚就那麼流了出來,他沒有哭,所有的傷心都變成眼淚,不間斷地流了出來。
——原來你已經離開我這麼多年了啊。
崔菡十六歲成婚,那時崔衍已經解甲歸田,兒孫滿堂,但他的子女之中仍是偏疼崔菡,雖然常年征戰身體虛弱,但還是堅持來參加崔菡的婚事。
新郎被鬧了一通後送進洞房,剩下幾個小輩在擋酒,緋紅罩目,喜慶得很,他環顧四周,也覺得虛弱,是自己離開的時候了。於是拒絕了妻子的陪同,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去房間休息。
身體剛躺在榻上,就覺得疲憊,真是老了啊……他這樣想著,閉上眼睛沉入了夢境。
瘦枝扶蝶,光線翻飛,許多年前的江南就像少女的笑靨一般溫柔,他站在一棵柳樹下,周圍湖光依依,景致如畫。他竟然穿著一身喜服,他已年老,雖然依稀還能辨認年輕時候的俊美模樣,但穿著這樣的豔色,未免可笑。
他垂下頭看自己的手指,許久,聽到了腳步聲,他機械地抬頭,目光從來人的腳底緩緩上移,來人亦是一身喜服,如同新嫁,繡花鞋,紅綢緞,精致美好的繡花從裙擺婉轉到腰間,然後他看清了那人的臉,於是微笑:“你還是這麼年輕啊,阿靈。”
他已經隨著這江南一起老去了,可他的姑娘還是這麼年輕,永遠也不會老去。
王靈也微笑,握住他的手,輕聲道:“歡迎回來,阿衍。”
雖然世事無常,歲月苦短,但幸好,在最後的時候,我最後見到的人仍然是你。
幸好,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