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佯裝不解:“什麼怎麼回事?”
“她丈夫剛死還有了孩子,你還將她帶回家中,這是想氣死我嗎?”
“就因為她丈夫戰死,她孤身一人又有了孩子,我才托祖母多多憐惜,”鄭昀語氣平靜,聽得老夫人臉色也漸漸和緩下來,“孫子已有喜歡的人,過幾天就會帶來給祖母過目。”
他竭力回避與小玉見麵,他知道趙大的死在她心中烙下一個猜忌的心結。他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來緩和他們倆的關係,沈惠茹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契機,她是沈相眾多子女中並不受寵的一個,性格單純,重要的是,她近乎狂熱地癡迷自己。鄭昀第一次接受她的示好,將她帶回家中,並安排了一次與小玉不經意的相見,那一刻她釋然的表情讓他在茫茫前程中終於看到一線生機。
鄭老夫人為了讓她在府中安心養胎,對外宣布收她為孫女。蕙茹見左右皆喚她桑小姐,再細觀她婦人的發飾和腹部異樣,迅速明白她身份由來,女性天生的同情讓她頓生憐憫和親密,一挽小玉的手在她身側坐下,嘰裏呱啦說起家長裏短。
這是他回府趕來見到的情景。
蕙茹很快注意到了鄭昀,蝶一樣飛撲上去,鄭昀滿麵笑意順勢摟住她,目光自然而然掃過微笑旁觀的小玉,從容地為她介紹:“這是蕙茹。”轉顧小玉時,他的臉上換了種罕見的溫暖笑意,“小玉,現在成了我的妹子。”
四、
看得出,三人中的兩位都非常滿意這種定位,連消沉數日的小玉臉上都因此有了少見的輕鬆表情。閑話片刻蕙茹先被老夫人叫去,隻剩鄭昀和小玉,這一次她不再回避,而是直接問:“鄭大哥,我並非信不過你,隻是這些天有些問題我想不明白。”
“你說。”
“趙大死後,為什麼不見屍首?”
“軍事吃力,路途遙遠,這是權宜之計。”
“為什麼趙大出事,卻遲遲不見昔日出生入死的兄弟上門吊唁?”
“為了避嫌,他們湊了錢托我轉交給你。”
“那你呢?”她雙目隱帶困惑,較幾日前少了些猜忌,多了些深信不疑,“為什麼這樣不計較嫌疑幫我?”
“很簡單,”他聲線紊亂,帶了平時罕見的不平靜,“趙大因我而死,如果可以有一次重來的選擇,我會欣然拱手奉上自己生命,更別提那虛無縹緲的聲譽。”
因愛屋及烏的緣故,老夫人非常喜歡蕙茹。這喜愛跟對小玉的照顧是不同的,前者會成為她孫子的良伴,而後者,是鄭昀要恕的罪過。她不時在他麵前提及蕙茹的可親可愛,試探他意思,鄭昀從不回避,但,也從不做任何表示。
這是她唯一的孫子,內斂深沉,情緒克製,從不把真正的愛憎喜怒擺在臉上。很快,一件小事讓鄭老夫人窺見心裏一直試圖回避的某種猜想。
她請蕙茹留下用午飯,詢問鄭昀她的飲食有何忌諱之處,鄭昀脫口而出:“她嗜辣。”但事實上,真正喜歡吃辣的不是蕙茹,而是小玉。
所謂蛛絲馬跡,要找竟然到處都是。鄭老夫人用來安慰自己的巧合逐漸演變成了某種必然,他清楚她飲食習慣,她的喜好,她習慣在午後醒來喝一杯羊乳,而他的書房裏也終日彌漫著相同氣息,她最愛的花是蠟梅,於是那一年冬天府中飄散著素馨的香氣。表麵上他對蕙茹無微不至,可他為數不多的真心微笑,都奉獻給了小玉。
她愛她的孫兒,這是她活在世上唯一的牽掛,他犯糊塗,但她不可以。
女人懷孕是件折磨的事,連容貌都會與往時大異,何況小玉同時又承受著喪夫之痛,更無心修飾自己,與外形正處於鼎盛時期的蕙茹相比,她一點也談不上秀麗。但鄭昀仿佛看不見這一切改變,除非有緊急的狀況,大部分時間他都跟蕙茹在一起,因為隻有如此,才能正大光明去找小玉。
老夫人心裏跟個明鏡似的。在單純的蕙茹麵前她什麼都不說,隻有去看小玉時才會故意透露點他們倆的相處情形,她倒全無芥蒂,順著老夫人的話問起有可能的婚期。這話正合老夫人心意,待要開口,就聽門外忽有人淡淡道:“這麼重要的事我怎麼不知?”
兩人尋聲望去,鄭昀和蕙茹就站在門外。他的表情漠然到讓人心驚。
蕙茹兩頰隱見淚痕,撲到老夫人懷中大哭:“您可白疼我了。”鄭老夫人暗道不妙,忙不迭問怎麼回事,蕙茹並不回答,一味哭泣。鄭昀環顧左右,看到邊上未飲的安胎藥揚手摔在地上,揚袖一指蕙茹,冷道:“你自己來說你做的好事。”
蕙茹轉而撲到小玉膝下:“桑姐姐,我不是有心害你和你的孩子的。”聽到這句小玉已是大驚,蕙茹啜泣不止,“我隻是想桑姐姐早點生下孩子,這樣鄭哥哥就可以多點時間陪我了……”
鄭昀不喜她拖遝的解釋,直接道:“她將催生的藥物投到小玉藥裏。”
老夫人嚇得一聲聲念阿彌陀佛。小玉臉色煞白,腹部陣痛,鄭昀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抱起,朝外怒喝:“大夫呢?”蕙茹嚇呆了,大哭著膝行至小玉身邊,抱著鄭昀大腿哀求:“我的父親是宰相,他一定能請來最好的大夫為桑姐姐接生的。”
處於劇痛中的小玉霍然睜大雙目,抓住身邊人的手,逼問:“你說你是誰?”
鄭昀的表情瞬息萬變。
隻有蕙茹一人蒙在鼓裏,含淚回答她的問題:“我姓沈,我的父親是宰相,鄭哥哥十年前是我父親的學生。”
五、
她的表情是他這一輩子都不願去承受的驚痛,她的眼中有他願肝腦塗地以求消除的憤怒,她近乎絕望的哀號聽起來不像人所有。那一刻鄭昀忽然非常懷疑,這輩子他是否還有可能再接近她的心。
他以最快的速度將她抱回床榻:“活下來,否則你這輩子都聽不到我解釋。”小玉神色一震。他已旋身跪於老夫人麵前,以額觸地,是一記確鑿的求情:“祖母,我求您,救救小玉。”
此話既出,一切都已水落石出。
“保大人還是孩子?”終於產婆將這問題擺在他麵前,蕙茹淚流滿麵求他原諒,她太天真,她的天真助長了他理所當然的冷漠。鄭昀徑直越過蕙茹往產室走去,氣得鄭老夫人一震手杖,揚聲厲喝:“你站住。”
他沒有。
“你要是再走一步,我就死在這裏。這就是她的命,是生是死,都是注定的。”
不,不是的,鄭昀想告訴他的祖母,他有無數過去要讓這個老人明白,那個躺在屋子裏的女孩在十年前遭遇了一個怎樣的變故,她被迫接受了她無力逆轉的命運,他從沒有這樣熱切期盼他的祖母能感同身受他的慶幸,慶幸無常的命運仍將她帶向自己。
最後他卻隻字未提,那等待本身於他就已經詩意無比,無須再議。他對老夫人笑了笑:“祖母,如果您死了,我就自刎謝罪隨您去,但如果她死了,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再活過來。”
老夫人臉色突變。他步入產房,屏退左右後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脫下上身所有衣袍,赤膊進入內室,雖已過了嚴冬,但屋內火爐的溫度並不足以讓一個赤膊的人感覺溫暖。
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小玉先看見的是他胸腹和肩胛處深淺不一形狀怪異的傷疤,象征著他所經曆的每一場艱難戰事,那些艱苦歲月投射在他身上的痕跡。他指著每一道傷疤講解它們的來曆。
“十五歲的時候,我被父親送到軍營裏,認識的第一個兄弟就是趙大,兩年後上戰場,我替他扛了一刀。”
“十八歲,錦州。匈奴的箭橫插進我的肋骨,趙大拚死救下我,讓我咬著他的手指將箭從我身上拔出來。”
“二十三歲,燕郊,趙大的坐騎受驚,踩碎我胸骨,我硬是一聲不吭忍痛至上京,就怕被人發覺怪罪於他。”
他沒有往下說,此刻他的手放在胸口顏色最深的一處傷疤上,表情凝重,除非親眼所見,小玉絕不會相信那種陷於久遠年代的苦痛會出現在這樣一個雲淡風輕的男人臉上。
“這是趙大為我擋的那一箭。”他的聲音是史無前例的艱澀,“他死的那天,我也已經死了一遍。”
“就因為我曾是沈相的學生,我就會去害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小玉,你根本什麼都不懂,那些出生入死,榮辱與共,連明日升起的朝陽都是老天格外開恩的恐懼,趙大就像我的手和腳,你以為一個人斬斷他的四肢,他還能完好無損地活下去嗎?”
他半跪在她的床邊,抓住她的手:“生下這個孩子,你不能就這麼不負責任地到陰曹地府跟趙大團聚,他會恨你。”
六、
小玉產下一個男嬰,當夜。
鄭昀精疲力竭等了一夜,在被產婆告之這消息後,他一聲不吭,默默走開。
在小玉出月子以後,老夫人主動提議將她送去自己南邊的娘家,那裏山好水好,非常適合調養身體。
事實上反對這個決定的隻有鄭昀一個人,經她生產一役,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所有人早已一清二楚。蕙茹眼微紅,天真的少女洞察了深愛男子不為人知的痛苦,他的痛苦反噬自己身上,卻成了無可化解的嫉妒:“桑姐姐孩子都生了,有腿有手的,難不成這輩子都要待在鄭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