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小玉盈盈來
宮·庭院深深
作者:天真無邪
很多次鄭昀都不得不向自己承認,在所見諸女子當中,小玉絕對不算最美的那個。甚至鄭昀見她那次,她已為人婦,她的新婚丈夫是他麾下馬前行走,一個空有一腔忠心,卻不通文墨的莽夫。
那次軍中大捷,大敗匈奴班師回朝,小玉就是在那個晚上被趙大領到自己跟前。幾個出生入死的弟兄笑嘻嘻推搡著將二人擁到中間,硬生生逼紅了一個九尺粗漢的臉,趙大憨笑著一把摟住同樣羞澀的小玉,直著嗓子跟鄭昀介紹:“哥,這是我媳婦兒。”
三分殘醉浮上臉,鄭昀一抬頭,看到一張芙蓉麵。她並沒有美到傾國傾城的地步,卻讓常年行走於冰天雪地的鄭昀仿佛看見春暖花開時一滴晶瑩的水珠滾下花骨朵兒。
一、
一覺醒來,趙大迎娶小玉。
婚堂是暫借人家的打穀場,紅綢條是兄弟們掛上去的,大紅燈籠是哥幾個同人借來的,大家熱熱鬧鬧湊在一塊等新娘子出來。鄭昀最晚一個才到,被滿臉喜氣的趙大硬拽到主位,弟兄們附和趙大勸他:“哥,你坐吧,這裏除了你再沒適合的。”
鄭昀剛被按著坐下,就聽門外有人高呼,新娘子到。
一抬頭,他看見小玉。
明明隻是盈盈走來,卻如橫空潑墨麗色驚心。那時他才清楚地意識到,他並沒有擺脫掉那個煩惱,她的出現仍舊讓他想起一種脈絡分明莖幹纖長的豔色植物,而他能想到應對此局麵的,隻有漠然垂頭,一飲而盡杯中酒。
這不會屬於他,從軍生涯中他掠奪過很多華麗的東西,不乏女人,但並不包括眼前這一個。
當夜他率先離席,任弟兄如何勸都不肯再多停留。回到府上已是掌燈時分,他精疲力竭回房躺下,鄭老夫人一路追著進來,替他脫鞋蓋被擦臉,他的頹唐被她自行理解為“需要一個屋裏人”,在此之前他確實有過兩房妾侍,在他出兵征討匈奴前各行遣散回本家。此刻他麵朝床裏,一聲不吭,正暗自慶幸著另一件事,明天他將前往距京城千裏外的燕郊,長時間駐守那裏操練新兵,屆時他再不必為一個求而不得的女人煩惱。
第二天他起得非常早,努力不被眾人看出頹喪,像個硬朗的男子漢。豈料兵士剛出京城就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堵在離城數十裏的一座斷橋邊,天色將晚,回城不是個明智的決定,鄭昀命屬下暫時駐紮此地,等風雪過去。
那一夜,他遇見小玉。
準確地說,是女扮男裝的小玉。他撞到她時,她正在湖邊清洗趙大換下的衣物。樹上枝頭有清淡雪意,他的腳步無意中踏碎腳底碎葉,樹下的人聞聲回眸,如驚鴻一瞥,工筆畫卷。
那一瞬他仿佛看見雪落,潔淨長空傳來怦然輕響,有海棠花開。
短促沉默之後,她率先打破尷尬:“鄭大哥。”
這不是一個被抓現行的人該有的反應,他以為她會驚慌失措乃至痛哭求饒,可惜她都沒有做,而是選擇大方承認,坦誠到幾乎可愛:“如果是別人,我一定會跳到湖裏去,可天實在太冷,可來的人是鄭大哥。”
無可奈何之下他唯有一笑:“你不怕我?”
“怕呀,”小玉心無嫌隙,音調輕快,是一心一意將他當長兄對待,“我怕你告訴趙大,我到處亂跑。”她的言行不能說非常文雅,但勝在單純可愛,心無雜念。鄭昀悵然一笑,心想,好運氣和好姑娘並非人人都能遇到。
第二天,他就發現帳篷裏的衣服不見了,一件件全晾在樹枝上,是小玉幹的。他難以置信:“全洗了?”
她興致勃勃地說:“還有陳家哥哥,張弟弟,歐陽叔叔的……”她列舉的這些都是平時頗照顧她,與趙大交情極深的兄弟,他強忍住一頭栽倒的欲望,問了一個眼下更關心的問題,“那我今天穿什麼?”
小玉一下就愣住了。
風雪並沒有因為開春而有減弱的趨勢,鄭昀一麵修補舊橋,一麵遣人回京稟報,增補的軍糧遲遲未能到位,負責此事的沈相爺派親信下來視察是否如信中所說般嚴重,於帳外偶遇浣衣歸來的小玉,那親信深看她一眼,目中驚疑不定。
注意到這點的絕非鄭昀一人,當夜趙大拉著小玉翻身跪在他麵前,再抬頭時眼中竟有分明水意:“哥,求你救救小玉。”
隨後的解釋讓他迅速明了前因後果,當今聖上年幼,沈相攬權輔政,曾引發過以內閣為首諸位學士的不滿,桑格連番上書懇請陛下放權於臣,事情非但沒有朝桑學士預期的方向發展,反而很快被查出其與藩商勾結密謀造反的證據,舉家被誅。而站在鄭昀麵前的這個女孩竟是名臣桑格獨女,十年前得趙大父母襄助,僥幸逃生。
鄭昀想他終於開始理解自己的失落。
二、
沈相並不是一個容易周旋的人,鄭昀並沒有如桑格一樣選擇玉碎而舍瓦全,而是拜入沈相門下,附著他艱難斡旋於朝堂之上。轉念之間,鄭昀已有決定,他彎腰從地上扶起趙大,推心置腹道:“你叫我一聲大哥,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的妻子同我妹子一般無二,我會盡力說服沈相,你且放寬心。”說話間他不時安撫地掃一眼小玉,帶著可感的憐惜。
他的表情比安慰的內容更具說服力,趙大泣下,再三跪拜他的仗義解救,領小玉告辭離去。
不日,沈相親信查明軍中困境,於當天下午策馬回京回稟沈相,其間沒有一字過問小玉。趙大確信是鄭昀的話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越發對他忠心不二。隻有小玉在那日送還洗後的幹淨衣物時,問了鄭昀一個困惑已久的問題:“幼時我曾聽父親說過,沈相門生遍及朝野,朝中大部分出自他門下,是真的嗎?”
他微笑著正視這少女:“你父親說得沒有錯。”
這女孩繼承了他父親擔任言官時敏銳的直覺,隻是其後教育未能加深這種天賦,他保持若無其事的表情,釋卷微笑:“不過,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很快又到重返邊關的時候,軍中家眷一路送至城門口,其中包括小玉,趙大百般軟語安慰,而她一味不理,掩麵哭泣。近旁兄弟曖昧地起哄他都聽不進去,拉著小玉反複保證一定會完好無損地平安回來。
而他並沒有。
在去往邊關的途中遭遇匈奴埋伏,一場惡戰後,趙大挺身擋住原本射向鄭昀的暗箭,自己卻沒有挨到軍醫救治,因失血過多死去。
鄭昀以最高規格的禮儀厚葬了他的兄弟,所有人默契地保守這個秘密。遠在千裏以外癡心盼君歸的少婦直至半年以後大軍凱旋時,才從鄭昀嘴裏知道這噩耗。
她沒有哭,默然站起向他一福,旋身步入內室,這讓有備而來的鄭昀有點措手不及。他未解盔甲,返城下馬就趕去趙大家中,私心來講,他確實抱有讓她第一個見到自己的想法,但更多的是希望在她落淚痛哭時,由他給小玉一個懷抱。
他徘徊於廳中,一時竟然不知是該離開,還是等待。索性放棄這一選擇,掀袍抱劍坐於廊下靜等她出來。一身戾氣引侍女頻頻側目,趙大雖不算大富,但手頭也薄有積蓄,新婚之後即為她找了兩個丫鬟服侍。當中一位端了茶水進去,少頃即有驚呼聲傳出,鄭昀聽得杯碗墜地一躍而起,顧不上男女大防直奔內室。
小玉用一條白綾將自己懸於梁下,鄭昀一把推開那侍女,扶住她雙腿將她放下,探她頸下仍有脈息,便解開她胸前衣扣,大力撫她兩肋。身側侍女倒吸一口涼氣,他冷冷命道:“倒水。”
對方呆呆地看他,未作反應,鄭昀不再強求,抱起小玉揚長而去。替他趕車的車夫見他空手而入,最後抱了個女人出來,當下傻了,直愣愣地看著自家少爺:“這不是您搶的吧?”
三、
鄭老夫人甫見他脫口也是這樣一句話,但在看清懷中少女容貌後又變得異常溫和。鄭昀不便解釋,在大夫施針時才掠過其中曲折簡單道:“她家中遭遇變故,唯一的親人原本是我下屬。如今她一意求死,我怕再有意外,就將她帶到府中,望請祖母在我不在時多加看顧。”
老夫人確實如他要求那樣精心照拂,竭力開解,不要讓她自尋短見。她垂眸靜聽,醒後問的第一個問題是:“鄭大哥現在何地?”
鄭昀此刻就在門外,正猶豫此時進去是否合適,乍聽他提起自己,便悄然止步,靜觀一隅。老夫人解釋:“他還在軍中,等他回來你們好好說會兒話。”
“不必了,”她神情倦怠,“我已嫁為人婦,問清楚幾件事,我就會走。”
鄭老夫人並沒有太吃驚,替她掖好被角:“我知道,剛剛大夫跟我說,你已有近三月的身孕。”
與此刻小玉驟然色變相比,門外的鄭昀反而成了最鎮定的人,對所有意外的估測中,早包括了小玉會懷上趙大的孩子這一點。她眼簾低垂,一掃此刻仍不明顯的腹部,雙睫微顫終於有淚簌簌落下,環臂埋首於膝中,間或有壓抑的悲泣逶迤。鄭老夫人用手反複地撫她長發,歎一口氣:“從現在起你再不是一個人孤零零的,有人跟你同一條命。”
鄭昀想得沒有錯,鄭老夫人的勸導及時拉回了這個在生死邊緣掙紮的女人。她倚在夫人懷中失聲痛哭,待她熟睡後老夫人才離開,遇到門口等候許久的鄭昀旋即色變,一牽他手腕將他拉到一邊,厲聲喝道:“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