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以外的故事(3 / 3)

至今年5月,賈起的妹妹賈子義女士,為賈起一事專程來到杭州,就住在我父母家中。賈起犧牲了半個世紀以後,兩位從未謀麵的老人,被一部小說牽引著互相走近,在賈起付出了生命的舊地重續前緣,共同憑吊和紀念她們的親人和友人賈起。至此,我媽媽才知道,賈家在革命勝利前和革命勝利後,先後獻出兩個兒子:賈子義的二哥賈起,犧牲於白色恐怖時期;而三哥賈超,1957年“反右”時,因為一幅漫畫而被打成“右派”,發配到嶗山月子口水庫工地勞動改造,在20世紀60年代初期,不幸“失蹤”。究竟是“自行失足落水”,還是別有原因,現已無從查考。到宣布“右派”“摘帽”時,根本已找不到賈超其人。家屬向有關方麵要人,最終仍是不了了之。

賈家老母為盼兩個兒子歸來,從20世紀40年代等到60年代末,眼淚流盡,鬱鬱而終。

曾經收到過賈民卿先生寄來的一張賈起年輕時的照片,委托我轉寄給媽媽。

照片上的賈起,麵膛寬闊,五官端正,眼神凝重而深沉,嘴唇的棱角線很是分明,有一種英氣逼人的感覺。一頭濃密的黑發,用清晰的中線分開,留下了20世紀40年代的標記。

我很驚訝,這個賈起,就像我們無數次在電影中看到過的那些英雄人物,或是領袖形象——真的是一臉正氣。

我與他默默相視。他那堅毅而悲壯的眼神,飛過荒郊野嶺,穿過時間隧道,在路上整整走了50年。

媽媽幾十年遙望默念的賈起,就在這一瞬間裏複活了。

賈起的複活,是因為他從未在他的親友們心中真正死去過。

媽媽把一個消失的賈起交給了我。於是我用文字蓋了一座永久的房子,用以供奉他漂泊無蹤的亡魂,以使他的在天之靈安息。但我沒有想到,賈起真的會在那些無聲的文字中蘇醒。

在小說中蘇醒的賈起,記起了他50年前被猛然斬斷的生命,和還沒有來得及做的事情。

或者說,賈起就是為那些未能了斷的親情而蘇醒的。

事後想起來,這個故事外的故事,確有些不可思議的奇妙和蹊蹺之處——

為什麼他的小妹賈子義的大女婿趙傳康先生,去日本出差回國,在上海機場候機廳等候轉機飛回青島時,想找一本雜誌消磨時間,偏偏就讀到了1995年第二期《小說月報》呢?

趙傳康怎麼就恰恰注意到了書中人物賈起,與他妻子薑盈的二舅舅經曆相似,回到青島以後,便急急稟告給嶽母大人了呢?

就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在誘導著、牽拉著他們,將他們悄悄領到了那本雜誌麵前。

是誰呢?還會有誰?

惟有賈起的幽靈,知道自從自己失蹤之後,父母兄妹的焦慮和渴盼。

惟有賈起本人,九泉之下仍然放不下塵世間的親緣。

但已成為浙西天目山孤魂野鬼的賈起,又能如何向遠在山東的家人,準確地傳遞自己最後的噩耗和信息呢?

這一等便是50年。

賈起一定曾無數次向媽媽托夢。期待他信賴的女友,去完成這莊嚴的囑托。賈起的托付是有前提的,他希望有朝一日,讓朱小玲的女兒用筆來寫下他們以鮮血奉獻的真誠與抗爭,也借此能給予他的家人一份文字的憑據。

那是一份沒有契約的協議,而我簽了字,卻對此一無所知。

這便是後來刊登在《收獲》雜誌,又經《小說月報》轉載的《赤彤丹朱》係列之一《非夢》。

於是他的遊魂從天目山的某個地穴裏悠蕩出來,飛過崇山峻嶺,越過長江黃河,徘徊在西子湖畔,降落在青年時代求學的大上海,把那本刊載著他下落的雜誌,借風借雨,最後輾轉交到了自己家族的後人手裏。

他隻能用這種方式來對自己曾經獻身的理想,作出一個理性的交待。

冥冥之中,其實賈起一直在試圖引領著我。隻是我的徹悟來得太晚。

那不是神靈也不是信仰,而是一種長存於世的生命信息。

有時候,我凝視著《赤彤丹朱》赭紅色的封麵,覺得那其中也有賈起的鮮血,一直滲入到華夏大地的深處。可惜,它殘留在地表的顏色,已經同紅色革命的主題無關,隻沉澱下來種種有關人性本質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