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成年以後,我想我曾對媽媽說過人死不能複生之類的話。況且賈起之死,媽媽隻是一個因素,而不是後果和責任。
但媽媽固執地搖頭。後來她說你難道不懂得賈起之死,與你生命的某種聯係嗎?如果賈起不死,我也許會嫁給他。那麼你就不是現在的你了。
我無言。
賈起之死,就這樣成為我生命的一種緣由,並且是後果和責任。
賈起的亡靈從此不僅在他每年的祭日來訪,而且開始突襲式地降臨,時時刻刻與我同處。他一次次闖入我的思維,與我娓娓交談,向我切切發問。
於是有一天,我決定要寫出這個故事。為媽媽也為我自己。
那時我沒有想到這個故事之外還有故事。我隻是覺得這個真實的故事中,潛藏著一些尚未被人透視的更深層的意思。曆史已成為過去,但人對於曆史的認識與感受,卻常省常新。
我在199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赤彤丹朱》第三章(曾作為中篇小說《非夢》的一節發表於《收獲》雜誌)結尾處關於賈起之死,曾有這樣一段感慨:
然而對於這場悲劇,我卻持有與我媽媽很不相同的看法……我心裏的答案很清楚:因為他愛她。是愛情促使他敢以生命去冒險。他把他的生命同時獻給了革命和愛情。而死神卻比愛神搶先了一步到達。事實上,我們所無限景仰的愛情和革命,彼此從沒有和睦相處過。革命摧殘著愛情,而愛情又折磨著革命。這個愛與死的話題,留給我們後人的,是一個永遠的困惑。
我把那封濟南的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首先想到的是杭州的媽媽。我拿起電話,卻又放下。我不敢立即在電話中向媽媽報告這件奇事。我擔心這位乘坐著白色信封,來自長空天際的賈民卿先生,會讓媽媽脆弱的心髒一時無法承受。
於是把賈老先生的信,鄭重其事地裝入信封轉去杭州家中。再給妹妹打了電話,讓她婉言向媽媽陳述。我無法想象媽媽收到信會是什麼樣子。當淚水濕透了信紙的時候,50年的滄桑人生已是一片空白。半個世紀之後曆史餘音微弱的回響,會在媽媽心裏激起何等強烈的震撼呢?那是一個痛楚又欣喜的時刻——真實的故事變成了小說之後,小說竟又繁衍出真實的新故事。
那以後的事情,作為小說的作者已無所作為。我隻知道賈民卿先生已被媽媽絕對地肯定為賈起的哥哥。想必賈起當年活著的時候,是曾經詳細地向他的女友介紹過自己的家人的。媽媽很快給賈民卿老先生回了信。據妹妹報告,媽媽寫那封信時,一邊寫一邊哭,信紙撕了一頁又一頁,從早上一直寫到夜裏,憂喜交加。令她欣慰的當然是賈起的家人至今依然健在;憂的是當年賈起被秘密殺害以後,她始終未曾得知賈起遺體真實的埋葬地,幾十年來,連她都無法為賈起祭掃墓塚,如今更到何處尋覓莽莽大山之中的孤魂呢?
但故事外的故事,卻開始在我小說以外真實的人世間延續和發展。
濟南的賈民卿先生收到我媽媽的複信之後,將原信轉到青島老家,那裏有他們的小妹賈子義。賈家兄妹關於追認賈起為革命烈士的申請報告,很快送呈青島市民政部門。報告被批準立案以後,查證小組的三位同誌即赴杭州取證。小說中至今依然健在著的人物,變成了賈起一案的證人。曆史事實證明,賈起於1940年在浙江遂昌參加中國共產黨。犧牲前,一直在黨的領導下從事抗日救亡進步文化活動。他的入黨介紹人,一位在南京,一位在北京,他當年從事進步活動中的五六位戰友和獄中難友,都義不容辭地對賈起的革命曆史作出了證明。1943年賈起犧牲前後,與他同關一處牢房的杭州大學關非蒙教授,對前來查證的青島同誌說:“我就是一位死裏逃生的見證人。當時我在牢房裏目送賈起被持槍的士兵押走,過了一陣,聽到間斷的槍聲從山裏傳來,我明白敵人對賈起下了毒手。”還有一位知情者俞某作證說:“當年,賈起上了國民黨黨部的黑名單。解放以後,國民黨於潛縣黨部書記長曹某被鎮壓時,人民法院貼出判決書,上頭列舉的第一條罪名,就是殺害共產黨員賈起……”
經過多方麵的核查,從有關人員的回憶、公安部門檔案、地方黨史的資料記載,對賈起1943年犧牲前後的情況基本查清。一個活生生的青年革命者賈起的形象,50年以後,終於在幹涸的血泊中,重新站了起來。